主仆二人相争许久,待精致的泥人被送来,崔怀卿才收起了那副怒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细细审视去,确保上头没有一点瑕疵,正当此刻,重重叠叠的人群忽而被一队士卒破开,领头者策马疾驰,中间马车的轱辘转个不停,后头兵卒更是一路小跑,没一个停歇。
“这是哪家,这么风风火火的?”自明被人潮挤得往后了些,眯眼再瞧,却见到马车帘子上熟悉的纹样,“……这,这好像是女公子的马车啊!”
只是话未等来回应,转头望去,崔怀卿已然跨上了马鞍,他赶忙挤出人堆,边扯缰绳边喊:“公子,等等我啊!”
但人群能被兵卒轻易冲散,却也能将他们团团围困,待到城门时,已然连兵卒的尾巴都看不见了,只能跟着地上的马蹄印、车辙印往前奔逐,绕过大半片林子,却见崔氏马车稳稳当当地停着,和蓝氏待在一块儿。
也顾不得寻个地方绑上缰绳,崔怀卿从马背上跃下来,便急急地往马车的方向奔去,“簌簌,你要来怎么不差人提前说一声?还好我给你备了礼物,快出来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他往后使了个眼色,自明顿时明了,大声说道:“是啊,我同公子又渴又热地排了一个时辰的队,不想却已卖光了,对那摊主苦苦哀求,这才让他勉为其难地再做了一个。”
崔怀卿对这番润色甚为满意,一手拿着泥人,另一手就要去叩车厢,可帘子被先一步挑开,露出一张惊惶的脸,是金缕。
他握住泥人的手微微收紧,沉声道:“怎么回事?簌簌受委屈了?是哪个不要命的?”
“女公子她、她失踪了。”只是几个呼吸,金缕整张脸已被泪水浸湿,她抽噎着跌下马车,跪地伏首,“金缕护卫女公子不力,原该自戕谢罪,只是女公子生死未卜,郡守大人又远在京城,这才来向公子禀明,如今事了,金缕但求一死!”
“……失、踪?”泥人倏然从手心跌向地面,头和身子断成了两截,崔怀卿深吸一口气,扶着车架稳住身形,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蹲下身,看向那双婆娑泪眼,“好金缕,乖,别怕,你跟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头说,说仔细些。”
“公子走后没几日,郡守大人便去了京城,女公子觉得虞阳的郎君们不合心意,便说要乘船去汾阳,谁知道,半途下起了暴雨,船底又触礁,待我们爬上岸时,女公子已经不见了。”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我带人沿河寻了几日,一点消息也没有,实在没了办法,只能来找公子你了。”
崔怀卿闭了闭眼睛,道:“把舆图拿来。”
自明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羊皮卷展开。
崔怀卿指向一处河道,“是走的这条线?”
金缕怯生生地点头。
“船行了几日?”
“七日。”
“……好,我知道了。”崔怀卿扶着车架起身,望向蓝青溪那头,“家中出了急事,不便招待,蓝公子且归吧。”
“这是哪的话?”帘幕挽起,蓝青溪被搀着下了马车,向他微微拱手,温声道,“簌簌与我乃是自幼的情谊,如今她身陷险境,青溪岂有置身事外之理?”
崔怀卿默了下,并不应声,蓝青溪便继续道:“虞阳去汾阳,不论从哪个渡口出发,终是要驶进大河,而大河往下,错综复杂的支流、干流不下数十处,又值汛期,水势远胜过寻常,除了临近的汾阳、岫陵、东云,再往下的嘉水、常宜,乃至胥江、樊川,皆有可能,范围如此之广,搜寻起来绝非易事。”
“不若我与崔兄兵分两路,崔兄在汾阳周边寻觅,青溪则从嘉水一路往下,也好早些将簌簌救回来。”
崔怀卿定定地看着他面上毫无破绽的关切神色,微微凝眉,到底还是点了头。
“金缕,你同蓝公子一道。”
*
江心处,十数条小舟缀在船边,至于舟上的匪寇,早已翻身跃过船舷。
“寇老大,我们就盼着您来呢,瞧瞧,东西一早就备好了!”
寇骞支起惺忪的睡眼,懒散地瞟过去一眼,依旧是木箱子,并不动弹,只是靠着桅杆立着,待到其余人将东西清点无误后,才看向舟师,“这船,去哪?”
“常宜。”
他又问:“返程去哪?”
“乐清。”
他微微拧眉,彻底没了兴致。
将河上大小船只盘问个遍,竟无一条去虞阳。
第28章 028蜂火连天 大片的蜂仓惶逃窜,铺……
焖烧煎煮炸, 鸡鸭鹅鱼猪,通通不行。
不管是出于对她刀工的考虑,还是出于对厨房剩余寿命的顾忌,这些个复杂的菜式第一步就被剔除出候选名单, 至于糕点么, 就拿最寻常的绿豆糕来说,不仅又要泡、又要蒸, 还得给一堆比米粒儿大不了多少的绿豆去皮, 这崔竹喧哪做得成?
她倚在窗边, 冥思苦想间,望见天空中悬着一个金灿灿的太阳, 灵光一闪, 是了,正值夏日,索性做些饮子, 汤料兑水煮开便成, 任谁来都是这般,总不至于难以下咽。
如此,也算有了大致方向, 再排除那些原料昂贵、稀缺的, 制作步骤复杂的, 以及她压根儿没听过做法的, 那可供选择的就没几样了。
她看向正板着一张脸练字的阿鲤, 问道:“你可喝过紫苏饮?”
后者试图在脑中拼凑出这几个字,未果,是以茫然地摇头,而后眼眸一亮, “我们要做这个吗?”
“未妨无暑药,熟水紫苏香,”崔竹喧欲要好好说道一番,奈何听话人只有一个空空如也的大脑,只等着饮子将其灌满,于是话锋一转,变成了紫苏饮的原料,“紫苏叶,甘草片,陈皮,蜂蜜,黎檬子,得东西备齐了才能做。”
甘草还好说,桂枝汤里就有,从药包里捡些出来就好,至于其它的,就得亲自去寻了。
阿鲤寻了个竹篓背着,崔竹喧则撑起了油纸伞,合上院门,沿着小路走向渡口。
“紫苏性喜温暖、湿润环境,耐高温,”崔竹喧一边四处张望着周围的野草,一边向身旁人解释道,“沿河的地段土壤适宜,应当会有,我们盯仔细些,瞧见紫红色的叶子就是了。”
阿鲤凝重地点头,全神贯注地盯着脚边,生怕在一堆绿色里漏掉了急需的紫红色,若是碰到杂草丛生处,便觉眼睛也不是那么管用,非得凑过去,把那些挨挨挤挤的叶片挨个扒拉开,用堪比杀人越货时搜身敛财的仔细去搜寻,倒真叫她率先找到。
“阿姐,你看,是不是这个?”
崔竹喧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一丛紫色,只是在那锯齿状的叶片中央,向上横生出一簇簇毛茸茸的小花,已到花期,比正常的采摘时间晚了些,但将就一二,应当问题不大。
“摘叶子,不要花,”崔竹喧一指示,阿鲤立刻蹲了下去,双手并用,大有要将这薅秃的架势,“太老的不要,太小的不要,长得太难看的叶子也不要,定是被虫啃过的。”
饶是诸多限定,阿鲤背后的竹筐还是堆了好些紫色,够煮一大锅了。
然后是陈皮,也就是晒干的橘子皮,摘了橘子,把皮扒下来,用火烤干,效果也差不多,至于黎檬子,从日值中天,到日沉西山,也未能寻到。
崔竹喧倒在床榻上,锤着自己酸软的小腿,只觉得再多走一步,皮肉便要磨烂在鞋里了,直至昏昏沉沉睡着时,脑子里也只有一个念头——
待她回去,定叫人将黎檬子成筐抬进府。
*
“剿匪该求官府,救人就寻大夫,找我,是不是太荒唐了点?”
寇骞坐在船头,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中的砍刀,刃上三分水色,映着月光,透出一点寒芒,将布巾搁下,手腕一转,锋尖直指向对面,“让开,不然,别说我不守规矩,劫你们第二道。”
形容狼狈的人群顿时噤若寒蝉,缀在末尾的几个喽啰已然两股战战,在心头打起了退堂鼓,然四下环顾,其余人皆是一动不动,便也只能忍着惧意,僵持在原地。
领头者是个肥头大耳的舟师,上次见面时还能维持住谄媚的笑,这回,黝黑的皮上缀着青青紫紫,眉间一道寸余的豁口,虽止住了血,但外翻的红色血肉更显骇人,扬眉、皱眉都会扯动伤处,唯有两行清泪淌下,湿了满脸。
“寇老大,我们交了钱财、送了礼的,你不能不管我们啊!”
舟师这厢哀哀戚戚地啼哭,阿树顿生不满,横眉竖眼道:“你们还好意思说,什么锅碗瓢盆都塞进来充数,也就我们老大脾气好,不然,非得给你船底凿个洞不可!”
“……都是误会,”舟师僵了一瞬,小心地观察那提刀人的神色,试探着开口,“只要这回寇老大肯出手相助,待回航时,我们必定如数、不,翻倍,翻倍献上钱财。”
“咱们兄弟几个还能上你第二回当不成?”阿树啐了一口,骂道,“识相的快点滚,不然今夜全留下来喂鱼!”
那日金玉书将这伙水匪驱逐后,确实在船上加强戒备,彻夜巡逻,可那又如何?攻易守难,夜半虽撞破了潜入的水匪,但一群只晓得拉纤、划桨的船员哪里火拼得过杀人如麻的匪寇,短兵相接,尸体添了七八具,货物被洗劫一空,金玉书还被掳了去,留下船上一堆伤重喽啰,叫他们去报信,带钱赎人。
行船往返,少说也要半月,待到那时,金玉书指不定剩下几条胳膊、几条腿,且那杀人不眨眼的水匪,收完钱,再将他们宰了,也不过是顺手的是,如何信得?
与其战战兢兢半月后送死,不如今日豁出去一把,将人救回来。
舟师心一横,两个膝盖就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甲板上,“先前千错万错,还请寇老大大人有大量,别同我们计较,我家小公子不懂事,但确确实实没有坏心,现在进了贼窝,生死未卜,只要诸位愿帮我将人救出来,条件随你们开!”
阿树眼眸一亮,笑嘻嘻地凑上前,“哎呀呀,丁洪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小盗,对付起来,很是吃力的,见血是免不了的,丢命也不是没可能,什么价,你心里有数吧?”
舟师脸上未见愁苦,反倒露出些隐隐的期待,连忙点头道:“只管开价,只要人平安,我们一定双手将谢礼奉上。”
“酬劳按金子结,”寇骞忽而站起身,将方才擦拭干净的砍刀随手一扔,淡淡道,“替我寻把趁手的刀来。”
*
一觉醒来,崔竹喧突然明悟,何为缺斤少两。
黎檬子寻不到,那便不要了。
毕竟仔细想想,那么多种配料,少个黎檬子又能怎么样呢?紫苏饮里有紫苏、有水不就好了,至于味道如何,再难喝的东西里,多倒些蜂蜜,调成一杯蜜水,尝起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是以,今日再出门,她和阿鲤便直直地冲着蜂窝去了。
一大一小窝在草丛里,用细绳将袖口和裤腿扎紧,面上用粗布蒙好,各持一根长树枝,小心翼翼地望向山坡,山坡脚下最粗壮的那棵树上,挂了个木盆那么大的蜂窝,活像是几个蹴鞠被浆糊粘在了一起。
一只只黄黑色的蜂从蜂窝最底下的小口不断钻出,漫布在细枝绿叶间,四处巡视,戒备之森严,让人难以靠近。
阿鲤将声音压至最低,担忧道:“阿姐,那么一大群蜂,我们只拿个木棍能行吗?”
“应、应该能吧?”崔竹喧犹疑地点头,她记得幼时出去踏青,堂哥便是这般去给她去蜂蜜的,她现下防护得更严实,树枝也更长,怎么想也不会出问题才是。
她双手攥紧树枝,深吸一口气,安排行动计划,“我数三二一,我就冲上去,把那个蜂窝打下来,我把蜂群引开,你就趁机把蜂窝捡回去,今夜咱们就能喝紫苏饮了。”
阿鲤咽了口口水,郑重地点头。
“三、二、一!”
崔竹喧噌的一下站起身,猛地朝山坡奔过去,只是才迈过十来步,便有十来只蜂警醒而来,朝她竖起尖刺。她面色一白,登时调转了方向,惊惶地冲回来,钻进草丛,大口地喘息。
被骤然惊到的心跳如同牛皮大鼓被咚咚敲响,浑身一股寒意袭来,待她好不容易缓过神来,鬓边已渗出了一层薄汗。
“阿姐,要不然我去捅蜂窝,你去捡?”阿鲤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提议道。
崔竹喧摇头,断然拒绝,“不行,我去都不行,你肯定更不行,到时候被叮得满头包可怎么办?”
她低眉审视手中的树枝,约有半人长,两手紧紧握住,不过是堪堪能举起,指望挥舞它来驱赶那密密麻麻的蜂群,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个夺蜂窝计划还是简陋了些,思虑不够周全。
普通的树枝拍打,或是刀刃劈砍,都难以伤到那些动作敏捷、身体轻盈的蜂,不若,换成火攻。
“我们先做个火把,然后扔到树上,等把蜂群烧光,我们再灭火,把蜂窝捡回来。”
“好,听阿姐的。”
崔竹喧原打算去院子的柴垛里寻根大小合适的木棍,谁料阿鲤已然将手中树枝斜放在石块旁,抽刀一砍,树枝应声而断。
她一时有些讶然,未来得及赞叹几句,阿鲤已然熟门熟路地将末端劈出一个十字刀口,用细树枝撑开,最后用打火石引燃。
“给我也做一个!”崔竹喧兴致勃勃道。
阿鲤点头,于是将步骤重复一遍,这回,二人手中的树枝都变成熊熊燃烧的火把,雄心壮志由之而起,区区几只蜂,何足放进眼里?
崔竹喧是这样想的,阿鲤也是。
“三、二、一!”
二人齐齐冲上去,炙热的火光无往不利,随手一挥,虎视眈眈的蜂便只能匆忙后退,偶有几只动作慢些,则被燎成焦炭,落到地面。
“扔!”
火顺着枝叶一路蔓延开来,裹住蜂窝。
下一瞬,大片的蜂仓惶逃窜,铺天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