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挨着门边将竹席铺开,枕头往上一扔,就大剌剌地躺了下去,一点儿不讲究,全然是副泥腿子做派。
崔竹喧盯了他半晌,也没等来他出声,到底忍不住质问道:“你干什么在这睡?”
那人懒散地回答:“哦,多挣一份护卫的月钱。”
呵,掉进钱眼里的泥腿子!
崔竹喧这般腹诽着,烦闷的心绪竟消了大半,念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等她回去,可以多分些金银给他,总归,她最不缺的便是钱财。
“寇骞,天晴了,我是不是可以渡河了?”
“不可以。”
“你不是说,等汛期过了便送我走的吗?你说话不算话!”
寇骞睁开眼,望着粗陋的房梁发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你可想过渡河之后该如何?”
崔竹喧奇怪地看过来,“我乃是崔氏贵女,只需往崔氏名下的铺子说一声,掌柜的自然要准备银钱、人马送我回去,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有道理,那你如何证明你是崔氏贵女?”
崔竹喧被问住了,犹疑一瞬,“我知晓许多崔氏的事,能对答如流,应当能够取信于人。”
“你知晓,不代表距虞阳千里之遥的一个普通掌柜也知晓,他只会以为崔家的女公子还在虞阳喝茶赏花呢,你贸贸然上门,你觉得是被当成骗子拿扫帚赶出去的几率大,还是被捂了嘴卖出去的几率大?”
“那,那我带着鞋子去,那鞋上的纹样,是专为我一人画的。”
“怎么?你那鞋子穿出来前,还给崔氏上上下下的人都瞧了一遍不成?”寇骞转头看向她,“况且,不说镇上,就是整个汾桡县也没有崔氏的旗子,就算那掌柜会听你的使唤,你至少也要到郡城才能寻到铺子,从县到郡,得行七八日……”
他停顿一下,又道:“你除了一身衣裳,一根金簪,再没有任何东西,一无公验、二无手实,你往郡城门口一过,便要被兵丁抓走,行人无过所私度者,处一年徒刑。”
崔竹喧面色一白,强撑着开口:“我可是出身虞阳崔氏,他们岂敢?”
“可他们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听过崔氏的大名的,天底下多的是人连三公和九卿,哪个是哪个都分不清,知晓头顶上有个皇帝压着,已然算不错了。”
她想到了今日的那个酒鬼,不也是不买她的帐吗?丝毫不惧她虞阳崔氏乃是百年的世家大族,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威慑力倒不如睡在地板上的那个小贼。
她以往从未想过这些,只以为最大的阻碍是连绵不断的雨,只要雨停了,渡过河,一切便顺顺遂遂,水到渠成,哪知道,渡河只是其中最开始、最简单的一步。
“那、那郡守总是知道的,我若见到郡守……”
“你见不到,”崔竹喧的假设刚起了个头,便被打断了,她气恼地瞪过去,撞上了一双晦暗的眸子,没了往日哄着她时带着的隐隐约约的笑意,他的声音实在是冷硬得不近人情,“你能见到的只有城门口的兵卒,运气好些,或许能在被压着走时,远远望上一眼掌管刑狱的小主簿,但多半是不行。”
“你应当知道的,你生得极好看,任谁见了,都会喜欢,”寇骞索性坐起身,背靠着门板,曲起一条腿,胳膊搭在上面,而后支起一个脑袋,用少有的、不加任何掩饰的目光看着她,像是蛰伏的、伺机而动的野兽,叫人汗毛倒竖,“你熬不到进劳役的队伍,你会被冠上逃奴、逃婢的名头,送到一个、或是许多个需要被讨好的人面前。”
“他们当中,或许有能认出你的人,可若走到那一步,他们只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甚至于,觉得你是一个不同于其它的、更稀有的玩物。”
“你,无耻!”
崔竹喧又羞又恼,自耳根处升腾的热意蔓延至整张脸,恶狠狠地瞪向他,可后者丝毫没有被惊吓到的模样,甚至有闲心去想,怎么会有这么不谙世事的姑娘,不识人间苦,不见目下尘。
“放心,为了那笔不菲的酬金,某也会想办法送你平安回去的,”寇骞安慰道,而后转了话题,问起了她的来历,“如你这般出身,怎么会坠河?”
“还不是那个讨厌的蓝氏!”崔竹喧蹙着眉,到底忍着没有添油加醋地将蓝氏从祖上十八代开始数落一遍,只是简略地提了几个要点,“蓝氏想哄我去嫁给一个瞎子,被我发现了,我便把婚退了,想着出来相看点合意的郎君,谁知道半路遭了暴雨,从船上掉下来了。”
寇骞微微低眉,“所以,有看上眼的么?”
“哪有那么容易?”她抱怨道,“我的上个未婚夫可是蓝氏的公子,出身名门,素有才名,还生了一副风度翩翩的好相貌,性子也温顺,我挑遍了整个虞阳,连有他七八分好的郎君都见不着一个,尽是些歪瓜裂枣。”
“……听起来,你很中意那位蓝公子?”
“自然,若不是他突然生了眼疾,今年十月就该同我拜堂了。”
话罢,竹席上的人忽而闭上眼,面朝着门板躺下,崔竹喧不明所以,只是不满他这头突然没了声响,“寇骞,你怎么不说话呀?”
他敷衍地答道:“困了,睡觉。”
“不许睡,我还没说完呢!你要认真听!”
但他动作夸张地捂住了耳朵,摆明了要跟她对着干,崔竹喧向他飞了一个眼刀,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翻过身,面朝着墙。
呸,讨厌鬼!
她才不稀罕跟他说话!
*
一夜无梦,许是因着一夜未眠。
在天边的第一抹熹光透过门缝时,寇骞便睁开了眼,与其说是被这光亮搅扰,还不如说,是他早早便盼着这光来,好有借口,名正言顺地离开。
他轻手轻脚地把竹席卷起立在墙角,枕头也委委屈屈地挤在那,他瞟过去一眼,小祖宗还在睡着,因昨日使性子把枕头丢了,眼下只好将被角团在一块儿,侧着身子枕在脑下,胳膊在外,腿也在外,得亏是夏日,不然非得染上风寒不可。
他眸中划过一点笑意,下意识往床榻边走了几步,只是指尖刚触及被褥的边缘,便猛地缩回了手,如梦初醒般匆忙离开。
应是近日事务繁多,才累得这般浑浑噩噩,他想。
寇骞舀了瓢凉水泼脸,这才寻回了些理智,将脑子里纷乱的思绪混在水里,一并倒掉。
比起那些没来由的心烦意乱,还是给小祖宗做早饭更重要些,只是昨日折腾到深夜,如今天光大亮,也没听见屋里有动静,料是她还睡着。把鱼片粥重新放回锅里温着,他便把昨日那身脏衣服翻出来,扔进木盆,坐在后院里浆洗。
要不说杀人麻烦呢?沾了血的衣裳洗起来都要比寻常衣物要多耗些时间。
凝结的血迹被清澈的井水浸润,溢出丝丝缕缕的褐色,抓一把皂角捣烂,和衣物一并搓洗,不消片刻,盆里的水就成了暗色,于是倒掉,再添水,如此往复,大约七八遍,才把衣上大大小小的血迹清洗干净。
只是轮到拧干晾晒时,他才发现院中大抵是没有留给他的空位子的。
屋后的竹竿很长,奈何小祖宗的衣裳更多。从左到右皆是挨挨挤挤的红红绿绿,一件压着一件,一件卷着一件,就没有哪件是抚平抻直来晾的,皱皱巴巴地挂在上头,显然晾衣服的人没做过这种粗活。
至于比晾衣服更繁重复杂的洗衣服,她做得只能是更糟糕。八十两的衣料子经由她手,去当铺置换个八十文都有些勉强。衣摆上的小泥点被水泡发,晕成大块的暗黄色,层层叠叠,分明是新衣,却被糟蹋成难民的家当了。
他走近细瞧,甚至在拧巴的衣袖间拾到一根完好无损的皂角——是不是得夸夸,她起码知道洗衣裳要放皂角。
寇骞在边上另架起一根竹竿,把自己的衣裳晾上去,至于小祖宗的,他犹豫再三,到底是退回去,挨件收了下来,打上水,重新洗。
他早该想到的,一个连头发都不会梳的贵女,怎么能要求她会洗衣裳?
所幸都只是她雨天走路时沾的泥巴,在水里浸着,用泡沫多揉搓一会儿便好,唯她来时穿的那身衣裳料子纤薄,他得格外小心地拎出来单洗。
以金缕银丝为绣线,用珊瑚珍珠串流苏,单从这衣衫上看,也能窥得几分她平日里的奢靡成性、挥金如土。只是这衣上不止有绣花,还有字,他下意识地将泡沫抹开,低眉细看——
“寇骞!”
崔竹喧醒时,只瞧见安安分分缩在墙角的竹席和枕头,当即有些不满这个新任护卫的擅离职守,再联系睡前的积怨,决定扣掉他这一日的工钱,让他长长记性,于是一瘸一拐地下了榻,准备好好教教他规矩,孰料方踏进后院,却撞见了这一幕。
寇骞挽着袖子浣洗衣物,这不算什么,可他洗的是她的衣裳,尤其现在,他指间那件水粉色的衣料,是她的小衣。
偏那人浑然不觉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用一贯懒散的声音应道:“在呢,小祖宗有什么吩咐?”
一股热气顿时涌上她的脑袋,蒸得她满脸发烫,又羞又恼,好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音,质问道:“你、你怎么可以碰我的、衣裳!”
寇骞当即松了手,任由那角纤薄的衣料跌回水里,站起身,腾出位置,“那你自己来?”
崔竹喧剜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迈着不甚平稳的步子,临到面前时,还要刻意用肩头撞他一下,恶声恶气道:“让开!”
他从善如流地往边上挪了半步,瞧见她在小马扎上坐好,这才放心地立在一边,出言指导:“先用棍子把皂角砸碎,浸到水里。”
……皂角是这么用的?
崔竹喧想起了先前那些被她扔进水里冲了遍澡就被抛弃的皂角,横生出一点心虚,抓出三四根皂角排列整齐,便单手拿着木棍砸下去,砸中一个,砸飞一个,砸空一个,准头差得有些离谱。
她倒是想甩手不干了,可边上那道似笑非笑的目光,她总觉得是嘲讽,本着不愿被人看扁的念头,她把皂角重新归拢,两手握紧木棍,狠狠地砸下去——中是中了,可断裂的残肢宛若暗器,险些刺到她脸上。
尽是些爱跟她对着干的讨厌鬼,和寇骞一样!
她瞪完讨厌鬼喽啰,又去瞪讨厌鬼头目,果然见他正歪着脑袋偷笑,更讨厌了!
木棍被调了个头,指向寇骞,威胁的声音随之而来,“不许笑!”
“好,不笑。”
寇骞压平唇角,接过木棍,蹲下身,左手将皂角困在一处,右手小幅度地敲碾,把那些得罪她的小喽啰碎尸得不分彼此,而后倒进浸着她衣物的木盆中。
“然后搓,搓出泡沫。”
手心处的纱布未拆,她只愿纡尊降贵地伸几个指节入水,活动之间,还千万提防着溅起水花,免得晕湿了纱布,其结果可想而知,小半碗的皂角,只揉出了零星的白沫漂在水面。
“这样可以了么?”
寇骞迟疑片刻,到底没能昧着良心点头,试探着提议:“某来?”
“你伤口不能沾水,所以,不得不让某代劳?”
崔竹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心,那么些微点皮外伤,就算不去理会,如今也该结痂了,更何况仔细地敷过药,那好得只会更快,压根儿没必要如此小心。她都知道的事,他只会更清楚,所以眼下,只不过是他递过来的一个台阶罢了。
洗衣裳又累又不好玩,她一点也不喜欢。
她想顺着台阶而下,可又犹豫着自己将贴身衣物抛给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洗的举措,实在是不对劲,斟酌再三,她支吾道:“那你不许说出去。”
“行,”寇骞好笑地点头,“别人问起来,某都说小祖宗聪明伶俐,什么都能干好。”
崔竹喧乐滋滋地抛开待洗的衣物,这样才对嘛,看在寇骞如此知情识趣的份上,她决定免除扣他一日工钱的惩罚。
“好了,去里头坐会儿,吃点东西,某收拾完就过去。”
将小祖宗送走,寇骞重新坐下来洗衣裳。
这下好了,自烧火做饭、刷锅洗碗后,他又给自己揽了个浣衣晾晒的活计。
他有这么贪财么?非得一刻都闲不下来地做工挣钱?
*
崔竹喧心情舒畅地用完了鱼片粥,躺在摇椅上晃来晃去,好不惬意,只可怜水匪头子刚洗完衣裳,又端走碗筷去洗,终于忙活完时,崔竹喧却在唤他。
他好脾气地走过来,就见她两手展开一方被绿线爬过的帕子,眉尾飞扬,眸中带着一点狡黠,定是觉得方才在他面前落了面子,想到什么法子捉弄回来了,明知如此,他却跟着翘起了唇角,“绣的竹子?”
她立时扬起了下巴,骄矜开口:“眼光不错。”
“昨日范云约我一起绣帕子,但是我伤了手,没法儿做针线活了。”
“所以?”
“所以,不得不由你代劳,”她顿了下,把补充条件也加上,“不许往外说。”
这是把他给她找的借口又原封不动地搬过来了?
寇骞气得有些想笑,不接她的帕子,反倒拖了条矮凳坐在她边上,伸展开手脚,“累了,你还是等手好了再绣吧。”
“你不帮我?”崔竹喧凝眉瞪过去。
“不帮。”后者懒懒散散地回答。
“讨厌鬼!”
她愤愤地骂了声,扭头不去看他,可不消几个呼吸,她又转回头,“真的不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