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骞拎着篮子站在檐下,想到那夜的景象,又开始犹豫,不然将吃食放在门口便走,免得她害怕,可她连在泥地走个路都要踮着脚尖,提着篮子进屋,难保不会在路上摔了,到时候肯定要哭鼻子的,兴许还是一边哭一边骂,届时就更难哄了。
还是,折中一下,送进屋再走。
如此,就必须得等着了。
门板向里被拉开,他握着篮子的手也跟着紧了些,所幸,没有再瞧见一张泪湿的脸,而是眉心微蹙的怒容,他立时做好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准备,而门内的小祖宗也确确实实没有辜负他这番准备,扬着下巴,就开始一通数落。
“怎么今日没把事情交给旁人,自己偷闲躲懒?”门缝被崔竹喧堵得严严实实,摆明了要是他没说几句好话,就别想着进去。
“某这几日是在面壁思过,认真反省。”
崔竹喧冷笑一声,她才不信,这人指不定上哪逍遥快活去了,“反省出结果了吗?”
“嗯,某决定痛改前非。”
“具体点。”
“……晨昏定省,向小祖宗请安?”
崔竹喧微微挑眉,盯着这个油嘴滑舌的讨厌鬼,没错过他眸中的促狭之意,威胁道:“那你最好说到做到,要是时辰到了,没见你的人影,别怪我扣掉你的酬金。”
“还是十两一次?”
“涨价了,二十两。”
寇骞想了想那岌岌可危的三个金饼,趁着檐下无雨,将布巾掀开一角,露出里头莹白如雪的鱼脍,贿赂之意不言而喻,“那某现在能进去了吗?”
崔竹喧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一眼,不置可否,只提着裙摆进屋,这便是默许了。
她在位置上坐好,等着后头人将鱼脍端上桌,布好碗筷,可那个向来与她同席的人,却突然忙活起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来,诸如解开帘下缠到一处的贝壳,给窗户换个角度淋雨,扶桌子,挪凳子,她等得不耐烦了,“你吃不吃?”
他顿时止了脚步,动作迅速地落座,倒像是特意在等她发话似的,但这人往日可没有这般拘礼过,崔竹喧不疑有他,用木箸将鱼脍上的梅酱抹匀,这才斯斯文文地小口咀嚼。
几片鱼下肚,崔竹喧突然喊道:“寇骞。”
“在呢,小祖宗有什么吩咐?”被点名的人三两下吞咽一片鱼肉,规规矩矩地放下木箸,却歪歪斜斜地支着脑袋。
“……我若将鞋上的珍珠取下来当了,能换多少银子?”
寇骞讶然地看了她一眼,“若在市集上耐心寻个买家,兴许能卖个二两,送去当铺的话,八百文。”
两千文和八百文的区别,崔竹喧着实分辨不出来,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少得可怜,毕竟她夏日里用来纳凉的一盆冰也不止这么点银钱,可自己答应教阿鲤习字在先,总不好突然反悔,是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那,这些钱能买到多少纸墨?”
“用沙土练字的效果自然比不上纸笔,但阿鲤初学,消耗难免大些,你放在家里的那些,好像没剩下多少了……你放心,这些钱我不会少了你的,但现在急用,所以……”
寇骞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复杂,“阿鲤出不了白原洲,她这辈子要么捕鱼,要么采珠,哪一项都不需要识文断字,你这般费心教她,也不过是做白工。”
“她想学,我便教,难道做事非得派得上用场才成?”崔竹喧不满地反驳,“再说,一辈子那么长,哪里就只有那两种选择,你也是白原洲的人,你不一样进过县衙,去过酒楼,凭什么阿鲤就不能出去,还什么不能进学堂,焉知她日后不会成为德高望重的夫子呢?”
寇骞沉默下来,望着她,又越过她,看向窗外的暮色沉沉,漫天的雨丝又细又密,牢牢地网住洲上蒙昧的人,生不能逃,死不能离。他竟不知该如何解释,关于阿鲤,关于白原洲,关于他。
他忽而弯了下唇,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可笑,有何必要解释,算来不过萍水相逢。
“某会准备好的。”
“那我去把珠子取来。”崔竹喧作势起身,却见对面人摇了摇头。
“某尚且有些余钱。”
“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吗?”
崔竹喧拿他上回的胡话刺过去,这个厚脸皮的人却没有半分羞愧,甚至顺着她这话头继续胡编下去,“哦,是这样,某运气好,在水里捞起来些值钱物件。”
呸,他的船都没了,上哪捞去?
她懒得再同他掰扯区区几两碎银的小事,“那权当是我当给你了,你哪日缺钱了,自去卖了就好。”
寇骞随意点头应了,确认过她已吃饱,便风卷残云般把剩余的鱼脍一扫而光,拎着篮子准备走时,却被急匆匆地扯住袖口。
“等等,今日范娘子给我送了新做好的衣裳。”
寇骞眨了眨眼睛,顿时明了,这是拐着弯要使唤自己呢,“行,某去备水。”
但是袖子上的手仍未松,那个习惯了颐指气使的小祖宗,难得地扭捏起来,许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实在不占理,声音都较平常弱了许多,“不止是今天,还有之后,每天……”
寇骞几乎要被她的得寸进尺气笑了,这是真把他当小厮支使了?
“厨房的柴火一点都不齐整,净是木刺,连下手拿的地方都没有,水桶又很重,还没有火折子,我这几日只能将就着用冷水擦洗,都快冷出病了!”
崔竹喧偏过头,“大不了,我再给你加钱。”
寇骞只好把拒绝的话咽下去,扶额走出房门。
活该他捞起一个小祖宗。
他还能怎么办?
自然是认命地窝在灶台下添柴烧火,然后安慰自己,烧一天是烧,烧一个月也是烧。
这边看着锅里的洗澡水,那边还要盯着药炉子里的桂枝汤,免得她真的染了风寒,更加变本加厉地折腾他。
第16章 016 崔女浣纱 只是贪看这人少有的……
一日一浴是贵女的基本修养,崔竹喧硬生生熬了几日,好不容易浸泡到温热的水中,不由得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末了,又觉得自己没出息,竟能被区区一澡盆水给打发。
于是狠倒了一把澡豆,将上上下下仔细搓洗一遍,干净是干净了,就是缺了些香,香膏是没得指望,也不知下次能不能遣寇骞寻些花瓣来。
用手巾擦干身子,换上新缝制好的衣裳。
不是她惯常穿的各类裙裳,而是一件胡服,许是为了方便她出行吧,毕竟这处别说汉白玉的地砖,便是青石板的路面都少得可怜。至于花样方面,实在没有评价的必要,只针脚细密,舒适合体。范娘子还贴心地给她提前做了几身贴身的衣物和巾帕,方便换洗,确实是上心了。
值得颁个“白原洲第一绣娘”的匾额。
可再仔细回想一番,范娘子那瓦缝檐角都被苔藓霸占着,这匾额挂上去,不消几日,便要朽了,还是作罢。
歪着脑袋将湿漉漉的发丝归拢到一处,用细带系了个结,踩着崭新的软布鞋出去,刚进堂屋,就瞧见一张不知从哪被拖出来的摇椅,而寇骞那个不讲究的,此刻正大剌剌地躺在上头。
“寇骞。”
崔竹喧喊了一声,却没等来回应,当即蹙了眉,就这还好意思说晨昏定省来问安?可走近几步,瞧见的是他合拢的眉眼——睡着了?
她打量过去,第一反应就是这人的睡相差得很。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垂在椅下,一条腿曲着竖起,一条腿盘在旁边,四肢就没一样放得周正,活生生是副野性未脱的猿猴相,唯独看得过去的,就是那张脸。
许是因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意趣,暖黄的烛火将他的眉眼都映衬地温和了些,狭长的眉,高挺的鼻,似乎都顺眼了许多。崔竹喧又凑近了些,自眼尾看向垂下的眼睫,长长的,带着一点卷,仿佛是比照着画卷上的美人一寸寸照着长的,不然怎么能这般齐整,根根分明。
唯二不太好的,就是皮肤不够白,脸也不够嫩。
她用食指试探着落在他的脸颊,屏住呼吸,轻抚过去,果然如她预想中的那般,别说是同她比,便是同金缕比,也糙了不止一丁半点。
桃花和雪以靧面,再细细敷层珠粉,唇瓣上些无色口脂养护着……
崔竹喧正思忖着养肤的方子,抬眸,倏然对上一双冷冽的眼睛,匆忙把那只逾矩的手收回去,不自然地背在身后。所幸,他应是刚醒,似乎没有注意到她那点小动作,只是望着她,然后用带着点哑意的声音问:“……干什么?”
她神情倨傲地吩咐道:“你起来,让我坐会儿。”
寇骞眨了眨眼睛,两道眉慢慢拧到了一处,俨然是被她的蛮不讲理震惊到了,“全家就只有这一把椅子?”
“那你坐别的椅子去。”
“为什么不是你坐别的椅子?”
崔竹喧端的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因为我现在想坐这。”
大抵是寇骞那逆来顺受的好脾气还没睡醒,仅一副生了反骨的躯壳在坚持同她作对,咬牙道:“你讲讲道理,先来后到。”
“这椅子写你名了?”
“那写你名了?”
崔竹喧轻笑一声,双指轻敲了敲椅身,“这是竹子做的,同我是本家,既没写你名,那论资排辈是与我亲近些,自然归我。”
她挑衅地望过去,对上个哑口无言的郁闷神色,愈发得意,好似争到的是什么至尊宝座,而非是一串铜板能买好几把的粗劣摇椅。
输家寇骞苦着一张脸腾出位置,长叹一口气。
地痞无赖他见得多了,用词这般文雅的厚脸皮他还是第一次见,硬生生把这强盗行径都衬得清新脱俗了些。
“行,那你歇着,某去收拾。”
崔竹喧慵懒地躺着,伴着竹片挤压时清浅的“嘎吱”声在夜风中轻轻摇晃,不时响起几声蛙鸣,倒也有几分在乡下庄子里避暑的野趣。而那人因被她匆匆赶起来,背后的头发没来得及捋顺,挨挤在一块,有几根甚至绕成了圈悬在中间,滑稽得很。
她忍不住想笑出声,又担心这人恼羞成怒,断了她的洗澡水,只能压平唇角,可目光总忍不住黏着他翘起发尾,一块儿行过檐下,眼见他要伸手推门,她忽地想起什么,面色一红,急道:“等等!不许进去!”
“怎么,你还在澡盆里藏了什么宝贝不成?”
推门的手抱在身前,肩膀斜倚着墙面,寇骞好整以暇地等在原地,目光懒洋洋的,看着她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挤进他与门之间的间隙,双手护住门框,梗着脖子道:“不许进就是不许进!你、你明早再来收拾。”
一扇破木门有什么好护着的,他若非要进,跳窗能进,掀瓦也能进,她只在这一处拦着有什么用——兴许是有用的,诸如此刻,他全然没了强闯进去的想法,只是贪看这人少有的羞色。
耳尖的绯红如红霞般晕开,染至双颊,比最上等的胭脂都要明艳好些,曾听闻有浪荡子爱吃女子唇上胭脂,那时只觉可笑,而今,他微微低眉,嗅到极浅的香,竟也心痒,有馋虫作祟。
“寇骞!”
他倏然挪开目光,半个身子都靠在墙上,“嗯,在呢。”
“今夜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
“……行,小祖宗说了算。”
天仍下着雨,寇骞暂且不想在雨里洗头洗澡,便去拿挂在墙角的蓑衣斗笠,只是崔竹喧似是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及了,将油纸伞塞进他手心,就将他赶了出去。
寇骞其实是不怎么爱撑伞的,毕竟这玩意儿实在不中用,雨小了拿着麻烦,雨大了又遮不严实,要是起风就更糟了,稍稍大些,伞骨就要被吹折,远比不得蓑衣方便。
但他眼下只有这个了。
一边撑着伞,一边还得避着风,也不知到底是谁在护着谁,若不耗这闲工夫,他早把路走完了。可他要是不管不顾,敢明天拎着把破伞上门,定然要惹她不快。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能折腾人的姑娘呢?他想。
停在檐下收伞时,他的动作一顿,旋转伞柄,借着屋内烛火的微光,瞧见了伞面多出来的墨迹,他凝眉打量过去,是一副画。
画上——竹子正踩着石头的脑袋,耀武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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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门闩落下,崔竹喧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推开那扇刚被她严防死守过的门,吃力地从里头抱出一个木盆,里头乱七八糟团在一起的,正是她白日里穿的衣裳。
用瓢倒进水,再扔进皂角,而后提溜出来搭在屋后的竹竿上——她瞧见范娘子家就是这样晒衣服的。竹竿很长,右边是她刚刚晾上去的绿裙,左边是前两日洗的红衣,因着天公不作美,左右都是湿漉漉地垂在那,也不知要何时才能干透。
她倒想支使些人帮她,偏是身无分文,除了寇骞,大抵没人愿因她空口许诺的金银而任她差遣。至于寇骞,总不能让他……
罢了罢了,区区几件衣裳,还能为难到她堂堂崔氏贵女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