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思宜小时候其实很羡慕元汐桐,羡慕她一直很会表达情绪与不满,似乎这世上不存在任何人值得她费心去讨好。这对于一个寄人篱下的姑娘来说,是完全无法想象的场景。
所以她偶尔也会觉得,这些皇家贵女们的苦恼真的很平庸。元汐桐是郡主,爹爹宠她宠得全大歧都知道,头上还有一个那么厉害的未来大神官哥哥。就算没有灵根,不能修行,又有什么关系呢?
后来,她在得知元汐桐的真实身世,以及邢家想在元汐桐身上得到什么之后,才恍然明白,为什么一点点微小的不顺就能惹得这位郡主怨气冲天,大发雷霆。
她们或许永远都成为不了朋友,但她相信,她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达成共识。
凉州城的酒楼内,她对元汐桐说:“邢磊想借助你的骨血让死人变活,而邢夙想让活人变鬼,这些都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直到这一刻才得知她真实身世的元汐桐,对她的选择表示困惑:“你不想让你的亲人复活吗?”
“我想,”肖思宜说,“小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想。但是这世上是不存在起死回生这种东西的,用违背天道的术法,带回来的也是违背天道的生命。”
这样浅显的道理,难道邢大将军不懂吗?
他当然懂,但他必须抱着这样的执念才能活下去,即便已经再也活不成个人样,也将无辜的人养成了畜生的模样。
“冤有头债有主,我的仇家,只有大歧的皇帝一个,这一切的错误皆因他而起,如今他快死了,那么,如果可以,我想将仇恨断在这里。”
浮生事,苦海舟。
她不想再看有人无辜枉死。
逝者已逝,九泉之下他们有什么想法,她也管不着。今后,她只想不背负任何人的期望,遵循自己的意愿朝前走,活下去。
“大歧天子的身体究竟如何,你们比我清楚,估计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等着你们回去清君侧吧?”元汐桐低笑一声。
但肖思宜的确有一点,和她所图一致。
她们都不想再扩大牺牲,将无辜之人的性命卷进来。
“所以,”元汐桐端起桌上那杯肖思宜亲自替她斟的茶,轻抿一口,“你把昭天玉给我的要求是什么?”
肖思宜看向她:“元虚舟没在你身边,他是已经去帝都了对吗?”
元汐桐眼神动了动:“你比邢夙要聪明。”
看得清如今已经攻守易形。
“不是我聪明,而是,我既已决定抽身,总归比局内人看得清形势。”
元虚舟要保帝都不乱,落星神宫势必会和大公主一系联合,而元汐桐和她身后的南荒则会将邢夙狙击在西北。纵使邢家还有江南水师在手,但势力被切得稀碎,兵败是迟早的事。
“我想请少主,无论如何,留下邢夙一条命,交给我。我会保证他永远不出现在你们面前。”肖思宜以茶代酒,敬向元汐桐。
-
玉胜仙师头顶的金针是长生派的镇派法器之一,元海定魂针。此针最大的作用,顾名思义自然是定魂。中此术者,无论是修为多高的大能,都只能对施术之人言听计从。
玉胜仙师在将掌门之位传于七弟子时,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定魂针会用在自己身上。
但正如他预料不到自己的五弟子会死在那次甲级历练中一样,很多事情其实根本经不起深究。
他老了,对于长生派来说没用了,但长生派上下还要继续生存。也许是落星神宫的存在实在逼得他们难以为继,也许是邢家许诺了他们什么好处,答应事成之后,能举大歧之力将其打造成第二个落星神宫……
总归是有利可图,才会走上这条欺师灭祖的道路。
被关进浮图之后,玉胜仙师清醒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光都在回忆往昔。他回想起自己在当掌门时,其实也没给过这些弟子们多余的关爱。
所以如今落到这个田地,也委实怪不了任何人。
他只希望邢夙在得到他所有的修为之后,能尽早给他一个解脱。
肖思宜走到这个浑身插满了管线的老人面前,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才最终确认他的状态与其说是身体亏空,倒不如说是精神力被摧毁。
他的修为在被关押的日子里,已经顺着管线汇入了一个个材质特殊的小方块中,这些小方块有些已经被邢夙安装在了他的手臂上,成为了他的力量来源,有些因为暂时用不到,被邢夙收藏了起来。
这就是邢夙口中所说的“掠夺”。他不再花时间修炼,不再去吸收天地灵气,而是将修行之法放在抢夺别人已经练成的功法上。
玉胜仙师不是第一个被他抢夺功法的人,若放任邢夙继续下去,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肖思宜在玉胜仙师面前站定,伸手结印,将金针取出。
这拿回了神魂的老头空洞洞的瞳孔骤然聚拢,整个身子在这一刻猛烈挣扎起来,瘦得像鬼爪的手扣在桌面上,坚硬的木头竟被他直接捏了个粉碎。
这还没完。
他在捏碎桌角后站起身来,一边扯下身上的管线,一边环顾四周。最终他将目光定在肖思宜身上——这姑娘身着雪白狐裘,形容精致体面,在这西北苦寒之地连发丝都没有乱。
使用元海定魂针的方法除了小七,就只有邢夙知道。她能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入浮图的最底层,抽出他头顶的定魂针……
她必定是邢夙的同伙!
所以他并起手指,一句废话也没说,径直攻向她的脖颈。
却在快要碰到她时,整个人抽搐几下,虚脱着倒回了椅子上。
他身上的管线坠了一地,端口处有灵力回流,但他的身体状况太差了,已经完全无法聚气。
现在的玉胜仙师已经成为了一个普通而衰弱的百岁老头,在全身经脉迅速老化的情况下,即便是灵力回流,这副身体也承载不了一丁点的灵力,强行聚气只会爆体而亡。
肖思宜拔出配剑,一剑将他身上的管线挥断。
管线另一端,微弱的灵力在空中漂浮了片刻,很快就消散了。
玉胜仙师一脸颓然地屈了屈手指,感觉到自己连指关节都在一顿一顿地,发出老旧的声响。
“如姑娘所见,老朽这副身体已经不禁用了,”他看着肖思宜说道,“无论你要什么,都晚了一步,还是直接去找那邢夙吧,你们看起来是一伙儿的,要分赃还是干什么,坐下来好好商量便是。”
肖思宜却没有回应他这句话,她只是问道:“玉胜仙师,你是不是有个徒儿,名叫林诚?”
听到这句问话,原本已经瘫倒在椅子上的玉胜仙师瞳孔动了动,垂下眼皮说道:“噢,是有这么个人,但他与我没有师徒之名,算不得我徒儿。这人悟性低,又老是闯祸,早和我没关系了。”
四周空气静了静,肖思宜亦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他若是知道你这么保护他,也一定不会后悔这么多天来的努力。”
一个看起来与邢夙站在同一阵营的小姑娘,突然跑过来说一堆似是而非的话,并不足以令玉胜仙师卸下心防。他不再和她废话,直接问道:“你究竟有何贵干?”
肖思宜摊开手,冲他露出掌心的元海定魂针:“我只是来借用一下贵派的法器,顺便告诉你,你徒儿来救你了。”
-
用在义体军团上的沐骨之术,因牵连人数众多,要想将他们尽数转换,需要漫长的过程。他们每天都需要服用添加了咒术的烈酒,一连服用七七四十九日,直至今夜,最后一封咒术入体,便能完全为邢夙所用。
百里之外的高崖之上,元汐桐正在凝神练气,传音螺悬挂在她面前,幽幽地在夜空中发出微光。
传音螺的通讯始终开着,她可以听见对面一直不太平,时不时就要传过来刀兵相接以及术法施展的爆裂声。
像是终于找到一个空档,元虚舟在对面说道:“沐骨之术是玉胜仙师独创,原本是用来配合机关术,让意外断肢的修士能继续修行而创造的术法,但后来这法子容易被有心人钻空子,所以玉胜仙师自己也将其视作禁术,没想到邢夙这样丧心病狂……”
“有办法解除吗?”元汐桐问,“浮图之内至少关着几千人。”
“精神控制可以解除,将施术时的咒语反写即可,但他们被砍掉的肢体却无法再长出来,今后只能用义肢来生活。”
机关家的义肢,需要用专门的养料来养护。被用作义体实验的这些人,都是孤苦无依的底层百姓,没个正经稳定的收入来源,今后迟早也会因为无法负担昂贵的养护费用而变成残疾。
“这些事,虽是邢夙造的孽,但总归是因我而起,这些人若不妥善安置,我心难安。”
元虚舟虽已经不再当神官,但流淌在经脉里守护世间秩序的本能还未消散。五年前那场试炼造成的恶果,他既已决意担下,便会担责到底。
他不是那种只会空口许诺的人,说出这种话,说明他已经想好了善后的措施。
元汐桐点着头道:“要这样算的话,我也有责任。”
对面的元虚舟似乎笑了笑,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近在眼前的要紧事打断。
一道锐利的光芒沿着螺峰一闪而过,在传音彻底结束之前,他简短地说道:“我这边快结束了,结束之后,我会立刻赶到你这里,你一切小心。”
“放心吧哥哥。”元汐桐将传音螺收回来,贴近胸口收好,“我也快结束了。”
-
肖思宜走出浮图时,邢夙正立在门外,看着兵将们运来一车车的酒水和牛羊肉。这些是每日必须的犒军物资,地上一份,地下一份。只不过地下的那份,要由他亲自经手。
他看到肖思宜从浮图出来,笑着迎上去,还未开口,便发觉自己手中被递回来一块玉佩。
是他方才给肖思宜进入浮图的昭天玉。
邢夙将玉佩收进袖口,体贴地问道:“故事都听完了?”
“听完了。”肖思宜点点头,裹紧了身上的狐裘。
见她一张脸被北地朔风刮得僵红,邢夙赶紧催促她回营帐:“这里交给我吧,你早点休息,明早还得赶路。”
“好。”
肖思宜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握了握他的手,才转身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刚走出几步,她又回过头来,想再看看他一眼。
如果可以刚好碰上他的目光,她会很开心。
但这时邢夙已经将注意力转向了那一车一车的烈酒,只留给她一个如儿时般清俊的侧脸。
她盯着看了片刻,确信自己不论再等多久都无法获得他的回视后,才自顾自地笑笑,捏紧袖中的元海定魂针,转身走回营帐。
营帐前有只肉滚滚的家伙一直在趴着,军营内人多,雪被踩得脏兮兮的,衬得这只小雪狮更是毛发雪白。
“松松。”她蹲下身去,将脑袋抵上它的额头,搂着它的脖子抱了一会儿。
在被它蹭得一脸毛之前,她终于从袖中掏出一个锦袋,塞进它的嘴里。
雪狮一口含住锦袋,穿过营帐,穿过人群,跑出驻地。在茫茫雪原上几乎完全隐匿行迹,快若闪电。
一口气跑出一百里路,它还没到目的地,口中的锦袋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召唤,竟然直接飞向空中。
耀目的光芒将锦袋撕裂,露出被包裹住的昭天玉。这块承载了炎葵最后一份妖力的灵器,在岑寂的暗夜中呼啸着落入元汐桐的掌心。
至此,六分妖力在她的体内完全聚拢。
她左后肩上的六片羽毛印记闪着光从她的衣服中透出来,熠熠地汇聚成六只巨大的火翅,嘶鸣着要将夜空都撕裂。
火舌浮泛在空中,被猛烈的北风刮散。
尚在军营轻点辎重的邢夙抬起头,只见墨蓝色的夜空竟然显现出黎明的曙色,仔细看,那是羽毛的形状,整整六片,光彻千里。
空气中有烈焰燃烧的味道,一只带着翅膀的鸟类都别想接近的营地四周竟然响起了群鸟振翅的羽音。
突如其来的变故,起初只让邢夙觉得荒唐。
他盯着远方那片声势浩大的火云,心脏咚咚地直跳,跳得他整个胸腔都在发麻。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有火星落在他脸上,令他感觉到了痛意,他才眨眨眼,将手伸进袖口,拿出那块肖思宜方才还给他的昭天玉。
却只看到了,一片属于鹓雏的翎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