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以为自己会一头雾水来着,但很奇怪的,她仿佛从骨子里就明白,这座妖都该如何攻破。
来时,元虚舟就和她交待过,落星神宫早在城内安插了星官,筹谋多日,选定了最适合临时搭建三界通道的地点,只待他们抵达城外,便可将通道打通。
但通道连接的那一刻,强烈的灵力波动势必会引起妖兵的察觉,狩月宫附近全是大妖,在那里行动太危险,所以这样的地点只能设在第二层结界之外。
进入之后,再发起突袭。
元汐桐闭上眼,将妖力铺开,一道翠绿的波光隐入地底,飞速延伸至山脚。在触及第一道护城结界的瞬间,整座山都在细微的震颤。
但震颤消失的太快,守城的妖兵只来得及眨一下眼,还未察觉出异样,一切便又恢复正常。
连接上了,她的妖力和这座妖都连接上了。
此时此刻的元汐桐像是拥有了全知视角,不仅仅是城楼之上玩忽职守、躲在角落闲聊的妖兵,还有城门之内街角巷口的喧哗声,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甚至能看到元虚舟所说的负责搭建通道的施术星官的位置,以及他周围是否有妖族在游荡。
但她并没有继承炎葵完全体的妖力,所以海浪一般的讯息齐齐扑过来时,她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阿羽,”元虚舟伸手在元汐桐额上点了点,“先省点力气。”
她闻声,骤然将妖力收回来,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笃定地说道:“第二层结界,你们跟着我走。”
“那是自然,”元虚舟对她投去欣赏的一瞥,“这是你的地盘,不跟你走跟谁走?”
所以接下来,他们的性命都系在她身上了。
但这次她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多出了什么压得她喘不过气的重担,也许是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总会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
她都可以接受。
一道火符悄然自夜空中显现,倚在树上装聋的几人顿时站直了身子。
那边准备好了。
元虚舟简短道:“走。”
-
今夜的狩月宫跟以往并没有不同。
妖兵们两个时辰一换班。丑时已至,正是换班的时刻。
一列身着轻甲的羽族禁军神情肃穆地行至正西方位的宫门前,很快就顺利地换下了前一班的妖兵。
金翅鸟妖官居禁军左监,是西门值守的最高统帅。
他们前方是空旷的宫道,宫道之上除了巡逻的妖兵,最显眼的当属静静伫立在广场正中的大吕鼎。
这座大鼎本身并不算什么巨物,五尺见方而已,但因为被安置在了高约百丈的石柱上,所以放眼望去,颇为壮观。
被点燃时,会更壮观。
里头冲天的妖气会在空中汇聚成一片遮天的火海,形成一道强大的召唤咒,羽族散落在各处的九煞不论在做什么,都必须在咒术的召唤下过来救驾。
炎葵大人少时顽劣,为验证自己已是羽族最强,倒是经常会点燃这座大鼎,召唤九煞过来打上几架。九煞们不堪其扰,每次来时都骂骂咧咧,怨声载道,但受制于人,又不得不来。
近二十年间,这座大鼎却只在千颉大人上位时点燃过,以示震慑。
毕竟那九位妖君们,在炎葵大人“魂飞魄散”后,几乎各个都心怀鬼胎,想取千颉而代之。
金翅鸟妖当初就是借着那一波上位的,不过,现如今,千颉大人身边的妖臣们,哪个手上不是沾满了鲜血?
鸟为食亡,荣华富贵本就要在险中求,这很公平。
今晚的夜气太浓了,照明的火光之下,连影子都有些模糊。
金翅鸟妖抬起头,看着夜幕上朦朦胧胧的星子,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安。
换班之前的某一个时刻,他还依稀感觉到脚下的土地似乎发出了一声喟叹,但仔细感受过后,又仿佛只是错觉。
也许是千颉大人在做些什么,底下人也不敢去问。万一引火烧身,便是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他低头眨了眨眼,再抬起头时,夜空却陡然出现一块小小的光波。
这是第二层的结界在起作用,应该是某个不守规矩的羽族,喝得醉醺醺之后显出了妖相,没分清方向,撞上结界。
一般情况下,不需要妖兵出手,这些个不长眼的野妖就会被结界碾碎,连尸首都找不到。
但现在这块光波却在渐渐扩大。
金翅鸟妖揉了揉眼睛,正想看个仔细,整座夜空却在此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光波。接着,包裹着妖都的第二道结界就跟吸附了潮水一般,遮天的光波在缓缓回落,原本坚不可摧的屏障此时柔软得带着某种讨好,似乎来者才是真正配得上这座妖都的主人。
怎么会……
结界……竟然……失效了?
来的……是谁?
下一刻,他的瞳孔骤然缩紧,只见地平线之下直冲上来一只浴着火的凤凰,翅膀张开时,连天空都被遮蔽了大半。
上古五凤,羽毛多黄者为鹓雏。
来的是少主?!
这只鹓雏速度太快了,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便直接越过第二层结界,直冲向狩月宫!
在她身后,朦朦的夜气中,跟着浮现出七道人影,干脆利落,下一瞬便要瞬行至宫门口。
“快!”金翅鸟妖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暴喝,“有外——”
外敌吗?
在性命攸关之际,他竟然小小地卡了一下壳。
入侵的人究竟算不算外敌呢?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便让他再也没机会开口说话。
一根夹带了灵力的利箭穿破夜空,冲着他的面门而来。
对危险的感知令金翅鸟妖迅速后撤,当机立断拔出武器来格挡。他的力气算极大,但箭羽飞过来时的力度却令他手腕发麻。一声怒吼从嗓子眼里爆发出来,可他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手中的大刀竟直接被利箭上蛮横无比的灵力轰了个粉碎。
金翅鸟妖暗骂一声,以足尖点地,正打算果断后撤。
突然两只脚心感受到一阵钻心剧痛,他僵直着脖颈往下看去,只见平滑的青砖上凭空冒出来几根白骨,将他从脚底钉死了在原地。
逃无可逃。
被灵箭封喉时,他的生机还未完全流逝。鲜红的妖血从喉头涌出来,他的身躯砸下去,眼睛还不瞑目地睁着。
他看到那只被带回南荒时还只会哭哭啼啼的幼年鹓雏,在即将逼近狩月宫最后一道结界之际,并未选择硬闯,而是变回人形,轻轻巧巧地落在了百丈之高的石柱上。
那里伫立着的是大吕鼎,点燃便可召唤伽罗九煞们出现。
而引火石早已分派给了禁军四位统领,危急时他们可以据情况自行判断要不要点燃。
金翅鸟妖手上就有一颗,只需要捏爆,鼎内的法阵便会开始流转。
现在,也许就是那个时刻。
他咬着牙,调动着全身仅剩的妖力,将深藏于体内的引火石逼至掌心,正打算直接捏爆。
一只黑靴却踩上了他的手指。
来人俯身,将他掌心的引火石拿起。他只来得及看清一双辨识度极高的昳丽眉眼。
是那个落星神宫的神官……
游尸九野内,他那副充满杀意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早该想到,他会来寻仇的。
只是金翅鸟妖抱着侥幸心理,以为大歧天子旨意一降,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就连千颉大人都不觉得他们会在近期内采取行动。
哈……
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他要死了吗?
生命消逝的最后时刻,他的耳畔传来一声巨响,那是大吕鼎被四分五裂的声音。碎裂的青铜一块一块地从高处砸落在地,响声大得似乎要将夜空都震碎。
刺耳的号角声中,金翅鸟妖听见元虚舟平静地说道:“没必要扩大伤亡,徒增牺牲,我要的命很少,你算一条。”
-
九煞之一的离朱,原本应该安生待在南荒最西的封地内作威作福,如今却悄然出现在了妖都之外。
像她这种大妖虽被管得严,但狡兔都有三窟呢,临时收拾间洞府出来招待贵客,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她吩咐属下备了一桌下酒菜,自己则从酒窖里翻出几坛陈酿。踏进院中时,被她好生招待的贵客正望着远处的妖都出神。
“还能感应得到吗?你当年亲手设下的结界。”离朱行至她身后,淡淡出声,“炎葵大人。”
炎葵回过头,眉毛轻扬:“你当妖脉断绝是件说着玩的事吗?”
“……”
“我什么都感受不到了,除了能听懂鸟叫,妖骨对低等的小妖们还有些微不足道的震慑力,其他都与普通人无异了。”
但时间过了这么久,她早已调适好,试着去感受普通的微风和虫鸣,试着用这副无法再御风身子去图谋一切。
离朱当年和她打架最多,妖相一显能搅得天地都色变。现下看着她这副纤细柔弱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年我就说了,千颉那个小畜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执意相信他……”
对上炎葵释怀的目光,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算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都已经是这样了,我只希望你能记得他的罪孽,别到最后又心慈手软。”
“离朱,”炎葵静静地看着她,“渡劫之前,我把情根拔掉了。”
“什么?!”
离朱睁大双眼,脑子不知道往哪里转了转,半晌之后,才苦笑几声,瘫坐在院中的石墩上,“原来真的是天意……”
是天意,让他们不得善终。
树梢上叶片被吹得哗哗作响,离朱撑着脑袋看向炎葵,转移了话题:“但说真的,你要是早点与我联络,我们联手杀回去,我就不信千颉还能在那个位置上逍遥那么久。”
说“逍遥”也不准确,谁都知道千颉疯了。他在炎葵的位置上坐着,日日都睡不好,生生把自己折磨成了这副恶鬼样。
但他惦记着的那个人,心里已经没有他,连恨意都没有了。
“杀回去?”炎葵笑了笑,“然后呢?杀一个千颉容易,但妖族只认强者。我妖脉尽断,即便是从前威望再高,仅凭着一点旧情,又能压得住你们这些大妖多久?大权迟早要旁落。”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最该考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