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隆冬时节回到帝都,看到雄鹰鸟雀遮天蔽日,顿时就明白过来这股异象出自元汐桐。第二次了,她闹出的动静一次比一次大,她却还傻傻地以为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灵根。
他高兴不起来。
从南荒搜刮来的小像已经被他销毁,但那头戴冠冕的少女,分明就是眼前颜夫人的模样。
演武场上散落的木炭被寒风一吹,燃烧得更旺。烟尘在空中漂浮,像群鸟在欢快离巢。
而他怀里的幼鸟坚定不移地奔向了她的宿命。
她的宿命,在元虚舟看来,全都和炎葵有关。
元汐桐是炎葵复仇的工具和承载妖力的容器。出生、长大,还有他从来都不敢去想的未知的结局,都带着极强的目的性,没有自在地活过一天。
虽然一直养尊处优,但仍旧是个很可怜的孩子。
只是他不知道,等待着妹妹的会是更广阔的天空还是更华丽的鸟笼。
活了几千年大妖习惯用上位者的思维来看待问题,秦王府、落星神宫,还有炎葵手底下包括公孙家在内的无数拥趸,不过是助她成事的工具而已。
必要时刻全都可以牺牲。
秦王府已成过往,接下来,她还需要牺牲什么呢?
会连元汐桐也牺牲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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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汐桐沉默下来,她顺着元虚舟那番话,回想起了从小就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婢女们。
她们都是秦王府的家生子,父母无一不在王府内领了一份职,有些已经做到管事。因为背靠着王府,身份自然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尊贵。
都是些顶好的姑娘。
在元汐桐来神宫之前,有一个正在议亲,一个打算到了年纪便过来竞选星官。
可秦王府没落之后,她们的前途命运也跟着没落。
她不是不难过。
但这一路走来,伤心难过的事情太多,她没有办法停下来回看这一切,不然她一步都走不下去。
“爹爹……”她张了张嘴,嚅嗫着问道,“爹爹怎么样了?”
“比不了从前,”元虚舟说,“但性命暂时无忧。”
这句话说得轻巧,但爹爹先是下狱,又被软禁,境遇和从前天差地别,受过的罪又岂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
元汐桐垂下眼,接着问:“爹爹他,有没有责怪我,责怪我娘?”
在秦王府时,爹爹虽是王府主人,但实则处在家庭地位的最底层。娘亲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也就罢了,元汐桐有样学样,他多叮嘱一句,她都嫌他啰嗦。
她对娘亲一直都怀着敬畏,对爹爹则随意得很。
来神宫之前,爹爹替她备好了所有的行李,告诉她以后身边再没有婢女照料,她到了神宫,前期可能会受些苦,但哥哥在那里,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记得找他,他总不至于放任她这个妹妹不管。还叫她一定要好好吃饭,修炼虽然重要,但过得开心最重要……
她没等他说完,便上了马车,趴在窗户上挥手道了别。
现在想来,或许是爹爹早已经做好了她不会回来的准备,她却完全没有领会他的苦心。
午后的天光透过纸窗照进来,她的气色分明是润泽的,被什么浇灌得开了花,但她垂下来的长睫毛却在她脸上洒下一片忧戚的阴影。
元虚舟将她抱过来,端到腿上坐稳。她身子细软,抱在怀里跟抱一只灵宠一样,臂弯一拢就能将她完全兜住,兜出一圈供她活动的领地。
她被他的衣物包裹,身上全是他的味道,领口支出来的那截颈子被光圈束缚住,白得晃眼。
他忍不住低下头,去亲她的耳朵:“父亲那么爱你们,怎么可能会责怪你。”
从昨夜起,他做这种事就已经很理直气壮了。
元汐桐却不行,他触碰上来时,她的心跳会陡然加快,耳尖泛红,背脊都开始颤栗,可还要尽力地压抑住,所以她总是感觉很难过。
太难过了,于是就这样任他亲,耳畔却渐渐泛起一片红霞。冒出头的尖刺被亲得软化,甚至在小小地,一阵一阵地发颤。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最后亲了亲她的眼皮,习惯性地夸赞她。她却过河拆桥般,扭过头。
刚被驯服好的身体又拿回了主动权,恨不得离他三尺远,甚至连神情都被冷淡所装点。
元虚舟只是纵容地笑笑。
却让元汐桐感觉更加烦闷。
憋了片刻,她终于恨恨地回头,沉不住气地问:“真的不放我走?”
被喂饱了就想跑,没良心惯了。元虚舟定定地看着她:“不放。”
“那我就只能一辈子被你关着,在你发忄青的时候敞开腿,当你的禁-脔吗?”说着说着又开始上手打他。
她以前和他打闹惯了,总还有些习惯一时之间改不了,忘记这样上手时,除了发泄怒气,还饱含了一种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的亲近之意。
她咬牙的样子未免也太可爱,描绘出的场景太过美好,怎么能把自己物化成这样?控诉和指责全变成了乞求,理直气壮地在乞求他,要好好地圈-禁-她,凶恶地将她钳住,把-玩-她。。
元虚舟多看了几眼,将她的打骂全然领受,直到她意识到他对这样的指责,一点都不在乎,对他自己做出的龌龊之举,一丝罪恶感也无。
才用双手掐住他的脖子,用属于人的力气,愤愤地掐。
而他只是含着笑,将脖颈送上,仿佛这样就能将软肋送到她手里,任她发泄。
指尖之下的脆弱脖颈渐渐被她束紧,而元虚舟白玉一般的面颊也因充血而涨红。他明明已经快要窒息,却笃定她不会真的下狠手,竟然在看着她笑。
她被他灼烫的眼神吓到,以为自己在给他什么奖励,只好咬着牙收回手,嘴里还在骂他变态。
“修罗族活不了你们妖族那么久的,”他捉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搂住,顺毛一般安抚道,“就算是一辈子,我的一辈子也才剩下几十年,几十年后你就自由了。”
这句话说得平静而坦然,却成功让在暴怒边缘的元汐桐镇定下来。她抬起头来,几乎是有些怔愣了。
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没有想过有一天哥哥会不在这个世上,而她还要独自活很久。
“先不说这个,”元虚舟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开,“父亲有东西要我交给你。”
他从摄八方中拿出来属于元汐桐的那个八宝盒。她原本恹恹着的那张脸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宝物,撑着他的肩膀坐起来,甚至伸出了双手从他手里郑重地接过,然后将那个盒子紧贴在怀里,埋着脑袋,好半天都没说话。
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果然是很珍视的东西啊。
元虚舟看着她,静静地问道:“既然这么宝贝这盒子,为何不随身带着呢?”
元汐桐沉默了片刻,才垂着眼答道:“我总觉得,连这个也带走的话,我就真的不会回家了。所以我要把它留在王府里,就当是留个念想,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养育我的地方。”
可她现在没有家了,哥哥也没有家了。
而站在哥哥的角度,他的家是实实在在地被她娘亲给吸干了血,然后毁掉了。
所以他才会,强留她在这里,不愿意她再去继续娘亲的大业。
可她出生的理由,就是为了这份大业。
她曾抱怨过不公,也有过动摇,但更不想继续因为弱小而被人瞧不起。她只能顺着这条道路走下去,绝不回头。
“你打开来看过吗?”她突然看向元虚舟。
“没有,”元虚舟摇摇头,“父亲说,你不许任何人看,我若是不经你同意打开,你不是又要闹脾气?”
他不经她同意就打开来造访的地方有那么多,只要她没有明确拒绝,他就当是默认。侵略性一如既往,一旦决定要做的事情,绝不会中途收手。
现在却告诉她,他没有经过她同意,不会打开这个八宝盒。
元汐桐自顾自地笑了笑,因为他根本就不感兴趣吧。这种小姑娘才会想要收集的玩意儿,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动动脑筋也能想象出来。
就像他从来都不会理解她对于力量的渴望,因为他生来就强大。
她没有再回话。
但下一刻,这个八宝盒却被他拿过去。
她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听见他说道:“你的乾坤袋不在身上,没地方收,还是交由我保管吧。”
是觉得拿走这个八宝盒,就会多一个拿捏她的筹码吗?
元汐桐想。
可是,放他这里其实正好。
所以她并没有反对,只是淡淡地,像接受了目前的境况一般,“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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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留她一个人在卧房,自己则穿戴好神官袍,去了神殿处理积压了多日,需要他来定夺的事务。
太微神殿的主管星官温离跟在他身边,欲言又止。
昨夜之事并未有任何人敢乱嚼舌根,太微神殿还是今早才知道虚舟神官已经回来。
秦王府突逢变故,他生父被贬,胞妹出走,即便是消极怠工也有足够让人同情的理由,更何况他一向勤勉,就算是很小的时候,也从来不会给自己找理由偷懒,浪费自己的天赋,逃避修炼。
但那扇神官院门禁制解开之后,他竟吩咐下来要准备女子的衣裙首饰,尺寸腰围都无须进去量裁,一张纸条写得清清楚楚。
这分明是……
老头子看人准,虚舟神官以前是童子身,眼角眉梢都冷硬得毫无人气,金身一座,谁都不敢贸然接近。但现在,眉宇间那股餍足又没餍足的神色,明显是已经破戒。
落星神宫不是佛门,虽讲究太上忘情,不予婚嫁,但并没有严格的清规戒律去约束神宫众人。若有星官私相授受,在并未酿成大错的情况下,顶多是逐出神宫,并不会再施行别的惩戒。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就算是佛门清净地,酒肉都来的荤和尚也不少。
神官们若是灵力强盛,得到的优待就更多,一点点无伤大雅的爱好,身边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温离在太微神殿侍奉了大半辈子,也见过不少因乱花迷了眼而破道的神官,那些人多是自小在神宫内长大,心性单纯,才会受了一丁点诱惑就误入歧途。
而虚舟神官自小养在帝都,俗世繁华早该如过眼云烟才对。
他不是一般的分殿神官,这件事不是普通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揭过去。他是天定的未来神官长,今后要靠无象心经才能抑制呼风印的反噬,若是执迷不悟下去,受伤的是他自己。
怎么会,到现在这个时候动了情……
难不成是秦王府一事对他打击太大所致?
倘若只是一般的欲,倒也好解决,怕的就是动情……
“有什么,不妨直说。”元虚舟没有抬头,仍在翻阅卷宗。
温离斟酌了一下说辞,才缓缓开口:“虚舟神官,那姑娘,你打算留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