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丝般的薄云在此刻悄悄散开,月光明朗地映照出太微神殿的琉璃顶。她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做贼似的压下自己不自觉加快的心跳。
“你兄长不在神宫,”公孙皓也不知怎么就看出了她在想些什么,特地提醒道,“他去了帝都还没回来。”
“啊,是吗?”元汐桐愣了愣,“他还没回来……”
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究竟是放松居多,还是遗憾居多。
不想将情绪外露,她将头低下去,又很快调整好表情抬起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定神。
公孙皓并没有在意她别扭的举动,耳朵眼睛全都在留意四周。正当元汐桐打算开口时,他突然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将她带到一旁,升起一层禁制。
有什么人过来了吗?
元汐桐迅速会意,用阻断生息法将自己化作一尊死物。
接着,她看到公孙皓迅速抱起那只天狗,揪住它的耳朵就开骂。
刚骂了一句,回廊尽头便拐过来一队巡逻星官,神情肃穆地朝这边走来。
他迎上去,还没等对方追问,就主动坦白从宽,解释自己这么晚了还逗留在此,是因为追着调皮的天狗过来。现在抓到了,他会多骂它几句,以后再不会让它乱跑。
对方四顾一番,确认他并没有异常举动,告诫了几句后,方才转身巡逻到别处去。
游尸九野那场乱子,让这座疏于布防的神宫终于有了危机感,除了原本驻守在各神殿外的星官人数不变外,又增设了数名星官用来巡逻值夜。
这里不是可以安全说话的地方。
元汐桐明白。
她也没有要和公孙皓叙旧的想法,她现在身份特殊,不能轻易和人牵扯上关系,不然被她连累的又要多一个。
但她还有一些事情需要确认。
她等着公孙皓重新走过来,细细打听了秦王府如今的情况,确认千颉除了在“南荒少主”这件事上摆了她一道外,其他都没骗她之后,便干脆利落地提出了告辞。
“我走了,你今天没有见过我,知道吗?”她摆摆手,打算趁夜逃走。
“欸,”公孙皓却叫住她,“炎葵大人有话要我带给你。”
一句轻轻巧巧的话,又让元汐桐脑子开始转不过来了。
“我娘怎么会叫你传话?”没等他回答,她的重点又跑偏,“你竟然叫我娘炎葵大人?!”
公孙皓却厚颜无耻,一点也没觉得不妥地说道:“不行吗?大妖诶,这世间最后一只纯血鹓雏!多珍贵啊!我还听说,南荒的妖民轻易见不到她的,结果我在帝都还能见她那么多次。只怪我有眼不识泰山,以前见到炎葵大人时,没凑上去多看几眼!”
听到自己在宗学时不对盘的同学,对自己娘亲这般崇敬,元汐桐感到一阵不适应,还有一些暗戳戳的与有荣焉。
因着这个半妖之身,她不管是做人还是做妖,都没什么归属感。
帝都的世家子们觉得她弱,她心里不服气,想着你们就给我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在你们面前显出妖相,然后一翅膀扇死你们。
很幼稚。
但不妨碍她在脑海里胡思乱想。
她甚至还有几个一定要去显摆的对象。
公孙皓就是其中一个。
谁叫他前段时间在浮极山,将她和肖思宜区别对待来着?而且同样都是受了伤,他偏偏只给肖思宜送雪狮。
她也知道,那雪狮是赔罪礼,因为他乱给肖思宜指近路,害她受了伤。
可她还是会有一些小小的不平衡。
她和公孙皓同窗这么多年,别说雪狮了,他连一只雪老鼠都没送给过她!
现在看到他竟然这么崇拜她娘亲,恶毒的话她也说不出来了,只别别扭扭地问他:“我娘亲要你给我带什么话?”
公孙皓朝两边看了一眼,拿出一根凤羽递到她眼前,声音压低:“她说她现在很安全,你不用去寻她,直接去凉州,还说……”
元汐桐看向他,听见他轻快地说道:“要我跟着一起。”
“为什么啊?”她立刻提出了疑虑,“带着你这个拖油瓶?”
“不是,”公孙皓不干了,“你凭什么觉得我就是拖油瓶啊!”
元汐桐:“因为你很弱,我还要分神保护你。”
凤羽做不得假,他说的话是真的。
凉州……
也就是说,最后一件灵器在凉州。
可是,公孙皓在宗学子弟中,实力并不突出,只有御兽比较强而已。
娘亲让她将公孙皓带着,是觉得他能帮的上她吗?
“总之,话我是带到了,”公孙皓没介意自己在如今的元汐桐眼里,被看作是“弱”,“我留在这神宫一直不走,其实也是在碰运气。因为炎葵大人说,她无论用什么方法直接联系你,都会被盯上,不如借公孙家之口,把我当作坐标,当你出现时,我只需要告诉你这个事情就行。不过,你这么快就回神宫,我是真没想到。”
一口一个“炎葵大人”,谁也没他狗腿!
说什么碰运气,恐怕是她娘觉得,她脱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跑回落星神宫来,确认元虚舟的安危,所以才让公孙皓在这里守着。
冤枉。
这次是真冤枉。
她哪里知道那三界令牌会把她带回来嘛……
长叹一口气,她看着公孙皓,硬邦邦地说道:“给你半个时辰收拾东西,我们连夜走。”
-
元汐桐没想到,公孙皓的行李早在接到“炎葵大人”传讯的时候就已经收拾好,每日想起什么就添一两样进去。
现下只用回下房间,拎包就能出发。
他甚至连向阿岩辞行的信都已经写好,放在桌上只等着明日上工时间一到,就会飞至阿岩的手里。
只是在落星神宫禁制之下,要离开可不是简单的瞬行或者腾风。他们需要走到神宫门口,经过星官查验才能放行。
夜很深了,公孙皓已经在心里扯好了自家老爷子突发恶疾,自己要回去料理后事的缺德理由,脚步没停地往神宫大门赶。
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因为元汐桐为遮掩行迹,仍旧用着她那个阻断生息之法,一点气都没喘。恍惚中他以为自己身边跟了个女鬼,每每她冷不丁开口讲话,都能把他的魂给吓掉。
终于他停下来,忍不住提议道:“你能变个什么羽族的动物吗?灵鸟什么的,别人看不出你来路,我也能安心走夜路。”
元汐桐一听也有道理,她连那么大的鹓雏都能变,变只小鸟又什么困难。而且变成灵鸟,还不会妖力外泄,引来星官的怀疑。
这样想着,她就地变成了一只牡丹花桃,飞上了公孙皓的肩膀。
孔雀绿的身子,脖颈往上颜色依次变浅,脑袋顶和鸟喙都是漂亮的淡粉色。羽毛的着色像春日最美的园子,绚丽得让公孙皓顿时感到一阵脸红耳热。
他觉得他在自讨苦吃。
但元汐桐丝毫未觉这份别别扭扭的少年心思,一心想着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以免节外生枝。她立在他肩头将翅膀竖起来做出个叉腰的姿势,鸟嘴一张,口吐人言:“行了吧!快走!”
还顺便翅膀扇了扇他的脑袋。
一翅膀将人拍死的妄想终究只能告吹,这样就当她出了一口恶气了。
公孙皓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巴掌给扇回神,提起气就直奔神宫大门。
落星神宫的驻外星官们出任务时间不固定,一日十二个时辰大门口都有带着星官令的人进出,深夜回来更是稀疏平常。
这公孙皓自上次在关键时刻帮助姬照成功唤出蛟龙精魄后,在神宫内可说是礼遇有加。
他本来就出自御兽世家,身上抱着个什么灵兽都不奇怪,所以在星官过来查验时,见他肩头站着只灵鸟,也不疑有他。
就在一人一鸟顺利过关,一步一步地走下几千级台阶,即将往凉州方向奔赴之际,一架从帝都而来的马车,正从天际飞驰而过,降落在落星神宫门口。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开,大拇指上,带着一只通体碧绿扳指。
太一戒。
回来的是虚舟神官。
他从马车上下来,于寂夜中穿过禁制,兀自朝着太微神殿而去。
刚踏出几步,脚步却蓦地一滞。
守在门口执杖列戟的星官们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一番后,同时低了头,神态恭敬。
元虚舟走回来,没头没尾地问道:“有什么人回来了吗?”
啊?
什么人啊?
回来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低着头的星官根本没听懂他在问什么,只好用眼神求助身边的同僚,看到的却是和他同样懵头懵脑的一张脸。
谁来救救他们……
正当这人打算破罐子破摔,回答“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人回来过”之时,另一个机灵点的星官硬着头皮答道:“进出神宫之人都记录在册,二十八星官中除了养伤的五位,其他人都还在外出任务,没有回来。不过,公孙家的公子方才说公孙老爷突发恶疾,他须连夜赶回帝都,我们就将他放行了。”
“公孙皓?”元虚舟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神官大人回来的前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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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汐桐第一次来落星神宫时坐的是马车,在天上飞着,睡得有今日没明日,完全没心情观赏沿途景致。
现在下了台阶,站在公孙皓的肩上望着长长的神道,和两旁遮天蔽日的密林,才知前路险峻。
她从公孙皓肩上飞起来,在林梢上观察了一会儿,而后俯冲下来,扇着翅膀停在他面前:“密林之后,是一处狭长的断崖,你能腾风吧?”
“当然可以,我还有坐骑呢!”他拎起自己的乾坤袋在她面前晃晃,“你放心,不会拖你后腿的。”
元汐桐见他如此胸有成族,便问他:“那到了凉州之后,该怎么办,你也清楚?”
公孙皓嘿嘿一笑,“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给肖姑娘送过一只雪狮?”
元汐桐:“……”
她可太记得了。
“那雪狮是我爷爷要我送的,”公孙皓没察觉到她略微奇怪的脸色,接着说道,“肖姑娘把它带到了凉州,我们能循着雪狮的踪迹找到她。”
找到了肖思宜就等于找到了邢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