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来,明霞是和他一样只站在自己的立场想问题的人,她不会慷慨地选择为他人牺牲。
“我不会,”明霞却看着他,坚定地回复,“我不会做出跟你相同的选择。当然这并不是出于对那个半妖的保护,而是越顺利让对手达成目的,只会越让人觉得你软弱可欺。”
“是吗?”少年低低地应了一句。
这个回答,和他预想当中不太一样。
一直在旁未发言的姬照观他情态,突然问道:“年轻人,是第一次离家就直接来了神宫对吗?”
这从来不给人甩脸,对谁都和颜悦色的紫薇殿神官令林诚莫名有些不喜,闻言他抿了抿嘴,不太服气地回了一句:“怎么?”
“涉世未深,难免会有一些想当然……”姬照笑了笑,没有介意他莫名其妙的敌意,“我相信,你和那个叫小琢的姑娘在谋划这件事的同时,也存了一点好心,想要兵不血刃地达成目标,这样谁都不必蒙受损失。但正如明霞所说,南荒现在的掌权人,可不是能遵守约定的君子。今日他能从神宫带走元汐桐,明日他就能带着妖军踏平中土。一步退便是步步退,所以就算元汐桐是半妖,她的去处,也轮不到南荒来决定。”
游尸九野失联至现在,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那南荒的大妖千颉,并未如他所说的那般,只为带走元汐桐而来。
游尸九野内事态应该已经扩大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神宫虽然无法帮到一点,但也不能就这么干等。
言尽于此,姬照回到高台,继续用聚灵阵搜寻游尸九野的下落。
明霞站在原地,看着林诚被星官带走,她身上那股无论何时都充满了斗志的劲儿突然泄了。肩膀松下来,她一声不响地走到姬照身边,眼望着空空如也的高台,从来都没有这般无计可施过。
她擅长的都是此刻帮不上忙的。
“我虽然很能治病救人,但总得要有人给我救才行吧。”
这句话飘进姬照的耳朵里,他笑了笑,神色虽然镇静,但心里也没底:“明霞神官这是在给我上压力呢。”
“抱歉,我只是,”明霞顿了顿,“我只是在想,昨日如果选择相信元虚舟,结果会怎么样?”
“自责的话,就留到他们回来再说吧,这件事情若要追究责任,我们谁都跑不了,到时候各自领罚就好了。”
姬照看向明霞,目光突然被她身后伫立着的汉白玉盘龙柱吸引。明霞跟着回过头,又环视了一圈四周。
试炼场上,一模一样的汉白玉龙柱整整有九根。
她在这瞬间和他想到了一起去:“你想点蛟灯?”
“试试呗,”姬照点点头,“死马当活马医了。”
这座试炼场是四处浮空的落星神宫极少盖在地面上的建筑。一般仙门都是建在钟灵毓秀的深山里,但据神宫编年史记载,落星神宫在建立之初,为从中土大地上汇聚灵气,特地选了一处地下有两条暗河交界的地块筑基。
前后左右,暗河四路藏风聚气,又生擒了九条蛟龙,以汉白玉为柱镇压其上,日日讲经渡化长达数十载,方令这九蛟怨气消弭,化作石雕伫立于此。
数百年来,这九座蛟灯只有在历届大神官受礼时才会点燃,九团冰蓝色的火焰冲出龙口,变成冰蛟,于空中聚合在一起,最后化为冰霜四散开来,如天女散花一般寓意吉祥顺遂。
但姬照听玄瞻说过,蛟灯的作用远不止作为吉祥物摆设在此。用牲血祭祀的话,能唤醒它们的精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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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皓给帝都报完信,回到试炼场的时候,汉白玉柱顶的蛟龙口已经燃起了冰蓝色的火焰,另有数桶牲血摆放在旁,随时准备进行牲祭。
他凑到明霞身边问道:“这是在……点蛟灯?”
混乱之中,明霞和姬照都没来得及管他,倒让他在这试炼场上神出鬼没来去自由了起来。正打算叫人将他带出去,但明霞随即想起来公孙皓的身份。
他出自灵兽世家,据传也是公孙家这一辈中的佼佼者——虽然她没看出来他究竟哪里本事过人,但他的确是公孙家早就定好的下一任家主,所以才会以历练之名跟随神宫新购入的灵兽一起过来,传授养护之法。
“你不是身体不适,拿护身符去了?又回来这里做什么?”明霞问。
公孙皓挠了挠脑袋瓜子,“汐桐郡主与我同窗多年……”
明霞这才恍然:“你方才提到点蛟灯,你还知道些什么?
“嗯?”没想到会突然像被抽考一样地问到头上,公孙皓真真切切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语气诚恳地答道:“我还听爷爷说过,当年被你们神宫镇压在石柱之下的九条蛟龙,因被生擒而怨气过重,闻于九州,无计所出之下,还是先祖给了个法子才得以平息。”
蛟龙怨气难消的原因据说还有地底暗河的一份功劳,但这事公孙皓也是一知半解,便没多言。
这人说起先祖的光辉事迹,脸上装满了得色,但因年纪尚轻,容姿俊逸,看起来并不惹人讨厌。
而且他口中所言之事,明霞还真的不清楚。毕竟她不像姬照,从小就长在这座神宫。
“我还没见过点蛟灯呢,”公孙皓看着那圈石柱子,神往当中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担忧,“真的会有用吗?几百年了,这里面还会有精魄残留?”
明霞也没见过,她来神宫时,玄瞻已任大神官多年,下一任大神官又未长成,这灯在十几年间根本没派上过用场。
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修士和妖魔需要借助三界令牌才能在裂缝中游走,是因为他们肉-身尚存,踏出的每一步都需要小心,以防身体受损,魂归太阴。
精魄不一样,它们几乎不被束缚。但一般精魄能量太小,就和藏书阁那堆书精一样,除了能和人说说话,卷下来一片落叶和自己的书皮,其余什么都做不到。
蛟龙体型大,身子长,龙身还被镇压在神宫。只要能因势利导,它们就可以将游尸九野给衔回来。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游尸九野已经回来得足够近。
不得不说这是一次非常异想天开的尝试。
根本没有人保证一定能成功。
“当然会有精魄残存,”明霞这句话,是说给公孙皓,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不然蛟灯是靠什么来化龙的呢?”
时间来到亥时三刻。
悬在姬照头顶的铃铛突然齐齐大震,几乎是已经入定的紫薇殿神官一个激灵。他不敢置信地睁开眼,铃铛却在这时掉链子似的哑了火。
不对,不对。
分明是感应到了。
为何又消失了?
除非,游尸九野并不是呈稳定状态的原路返回,那里面能量波动错综复杂,甚至于灵力即将耗尽,才会这样迟迟回不到正轨。
他脑中的弦突然绷得死紧,心知自己速度必须要快。若是再慢上那么一点点,那些无辜的星官和修士恐怕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他们靠着自己的力量,已经尽力回到了离神宫最近的地方。
最后一段路,他必须将他们拉回来。
结印的手渗出了一层薄汗,聚灵阵开到最大之际,他大声喊出了明霞的名字。
明霞迅速会意,一声令下之后,守在蛟灯旁的星官以惊人的速度一齐将牲血倾倒入龙口。
九条巨大的冰龙浴血而出,朝着天顶聚拢,却在交汇的瞬间寂寂然停在空中,像九根血红的冰柱,没有任何生气,也完全没有可以被驱使的迹象。
“不不不,”明霞苍白着脸,口中喃喃,“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没有效果!”
眼看着那九条浴了血的冰蛟又要在空中碎裂成一场没用的,只具有观赏性的冰霜血雨,一直在白玉柱旁打转的公孙皓突然福至心灵,他像是终于想明白了这里面的某些关窍,飞身只至明霞身边,冲着阵中的姬照大声道:“水!蛟龙是水兽!那点血不够滋养它们的精魄!”
姬照猛地看向公孙皓,听见他接着蹦出四个字:“地下暗河!”
紫薇殿神官当即结出一个召水印,掷在地面平铺开来。
刹时间,地底轰隆隆直作响,洪流一般的水柱争先恐后地从地面倾泻而出,倒灌至天际。
响晴的天空忽然一阵电闪雷鸣,暗河之水浇灌在龙身上,停滞在空中的九条冰龙竟然真的像活了过来似的,一齐张开龙口朝天嘶吼起来。
十六只探路铃在姬照的驱使下飞至空中,指引着龙首朝着虚空而去。
三界裂缝之中,游尸九野已经残破不堪的天幕在此刻招呼也没打地,浮现出九颗狰狞的龙头。众人正被那冰作的大口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接着又是一阵山摇地动。
神宫试炼场上有白光闪过,众人探头看去,只见十四名修士连滚带爬地从传送位中跌了出来。
成功了吗?
公孙皓急急奔过去,目光在试炼场中央一扫,面色却没有变得轻松多少。
成功了的话……
元汐桐呢?其他星官呢?
第51章 哥哥,我疼……
在九只蛟首破土而出,衔住游尸九野往回拽的时刻,元汐桐已经痛到快要失去知觉了。
她的耳朵里塞满了嗡嗡的杂音,甩甩头,眼睛也是一阵一阵的发黑。昏昏的目光攫取到的讯息很杂乱,一时是碎裂成许多块的月晖琴,一时是不断炸响在焦土上的雷电。
地面上,空气中全是一片一片的羽毛,鼻子里还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味道。
是什么被烧了?
她不清楚,只觉得身上疼得厉害,手脚不停使唤,想驱动手指做些什么,却好半天都没找到自己的手在哪儿。
眼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慌忙低头看过去,却发现自己的泪水刚刚好就打在了元虚舟的脸上。
原来她正趴伏在他身上。
可他那张好看到不可思议的脸,此时却苍白得令她害怕。眼睛闭着,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看起来毫无生气。
元汐桐心里咯噔一下,记忆也闪电般地窜出来。她终于想起方才发生了些什么。
月晖琴音色幽深,奏响时如清泉滴沙,意蕴浩渺。若有月光来点漆,琴身便会浮起一层漂亮的清辉。
据传,此琴的锻造者极善乐律,尤爱弹琴赋诗。她为月晖琴谱了四首琴曲,顺弹能使鸟舞鱼跃,反弹则能束缚群灵。
绵长的泛音从元虚舟指下飘出来,化作无数条柔软而坚固的银线,将云层和裂口缓慢的缝合。妖兽们被束缚在原地,只有风在呜呜地响。
裂缝之外的妖兽们见此情状,俱是止住攻击的步伐,选择静静地趴在裂缝边缘,窥伺着,等待着半空中那个弹琴的男子灵力耗尽。
四道光柱尽忠职守地将灵力输送至天顶的巨大罗盘,地面在震颤,整座空间都在稳步向着某个方向进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时间气氛诡谲无比,所有人都吊着胆子,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紧罗盘,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未被烧焦的枯草当风抖着,元汐桐立在倒塌的山包上,皱了皱鼻子。
浓得化不开的煞气当中,不知从哪个缝隙里,挤进来一丝若有似无的清气。
那是属于落星神宫被净化过的,带着草木清香的气息。
四方结界内,大部分人也已经反应了过来。但谁都不敢放松警惕,谁都不敢提前欢呼。
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千颉在这时间内并没有任何动作。
这不合常理。
花费了这么大手笔,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举动,他真的会就此收兵吗?
元汐桐散开神识,时刻紧盯着裂缝之外南荒妖族的动向,以防他们突然出手。
坚持到这里,神宫的所有人都已是强弩之末,再受不得半点蹉跎。但南荒的妖兵们,除了几个进来送死的杂碎,其余人还毫发无伤地躲在裂缝外,手握着屠刀,随时都有能力进来将他们屠尽。
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