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喜怒无常的男人在这一刻突然笑出声来,他无视周遭因受到声波影响而不慎掉落至其他世界的几个废物,一边笑着,一边张开手掌,将大量妖力释放出去。
紫黑色的酷烈妖力将兀自挣扎着的捕神蝶拢得密不透风,光牢在缩小,被束缚在光牢内的捕神蝶只能被迫缩回至正常体型,然后,被光牢带回至千颉的掌心。
像性情恶劣的孩子扯断昆虫的翅膀只为单纯取乐一般,他观察着那两只捕神蝶因为感应到危险而紧衔在一起的姿态,突然,猝不及防地,将掌心收紧。
“啪!”
元汐桐呆呆地转过脸,看向自己的指尖。
被她召唤回来的,只有两团湛蓝色的发着微光的鳞粉。
尸骨无存。
这么好用的武器,既然不能为他所用,那他就只能……忍痛毁掉咯。
“好了,这下裂缝,彻底关不上了……”千颉一脸轻松地拍了拍手,但鳞粉沾在指尖让他感觉很不舒服,眉头方皱起来,画眉鸟便熟练地递上一张锦帕。
擦拭干净后,千颉矮身躺回软轿。画眉鸟跟着挪过来,替他将烟枪点燃。
他半阖着眼睛,吸了一口,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吩咐道:“叫人进去把阿啄带出来。”
有妖兵随即领命,拿上三界令牌,跟在大批妖兽身后,顺着裂缝直入游尸九野。
“主上,”画眉鸟轻轻开口,“炎葵大人的女儿,该当如何处置?”
通道中还未彻底消散的,捕神蝶的鳞粉,明得炫目。
千颉将眼睛闭上,极为舒坦地仰靠上软垫,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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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汐桐的身影模糊在冒着黑烟的焦土中,周遭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几只妖兽的尸身,山包一样堆得老高,衬得她整个人小小一个,孤零零的站立着。
她身上有妖力不停的外泄,头垂得很低,像受了极大的打击。
视野中红红黑黑的妖魔尸身仿若融成了一片,她吸了吸鼻子,在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中,闻到了太阳和秋橘一同燃烧的味道。
在鸦青色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之前,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终于发出一声轻啜,接着,她的脸被一双手掌捧住。
“额头怎么了?为什么不进结界?”她的后脑勺一并被来人安置在掌心,他顿了顿,接着问道,“为什么……要哭?”
元虚舟的脸模糊在眼眶里,元汐桐眨眨眼,掉下两行眼泪,才终于将他看清。
好奇怪,昨天才见过,甚至是亲过,却好像分别了许久似的。
也许是,他们总是在争吵,总是在较劲,总是在猜忌……
从来没有静下心来好好谈一谈。
到想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哥哥……”元汐桐抹了把脸,将蒙住视线的泪水擦干净,另一只手摊开,露出仅剩的捕神蝶的鳞粉。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团鳞粉收集了起来,团作一个湛蓝色的光圈,没有浪费一点,可油然而生的愧疚却还是令她感到绝望,“捕神蝶死了……”
热风和烟雾一齐扑过来,将她的眼睛熏的更红,她像是要全然坦白自己的错处一样,将这一切都怪在了她自己头上:“如果不是我心软,给那双捕神蝶喂了血,它们就不会被人带进来,对不起,对不起……我还输给了千颉,在我快要将它们夺回来的时候……”
说到这里,她突然反手扣住元虚舟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他是冲我来的,你把我交出去吧!我对他还有用,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只要把我交出去,你们都能——”
贴在她颊边的手突然张开,将她喋喋不休的牙关卡住。元虚舟收了力气,克制着没让自己太粗暴以致于弄疼她。
在看到她哭的那瞬间,他脑海里闪过了很多个她可以哭的理由。他甚至在想,元汐桐是不是在责怪他,将她带到了这么危险的地方。但他不知道究竟哪里更危险,只能将她放在自己身边才安心。
但他没想到,她一张嘴却是在说要他放她走。
不进结界,是在害怕自己会连累旁人。
她已经自顾自地认领了罪魁祸首这个角色,所以想靠牺牲她自己,来求得他人的生机。
“别傻了,元汐桐,”元虚舟俯身凑近她的面庞,一字一句地戳破她天真的幻想,“他们是有备而来,就算昨日那对捕神蝶没有被你救活,他们也会找到别的办法,来发动这次杀戮。若论有罪,我的罪行比你更深。所以现在,我们至少
应该拿出解决问题的态度,而不是在这里寄希望于敌人仁慈。”
他知道做哥哥的应该好言好语的安慰她才对,但他同样也为自己明明已经意识到了问题,却还是瞻前顾后,没有尽全力阻止这场试炼而懊悔。
这番重话砸下来,元汐桐终于从死胡同里回过神,她止住泪水,看起来稍微镇静了一些,元虚舟才松开对她的钳制。
“我不放你走,当然是出于私心,但私心之外。也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想要阻止这个世道变得更坏的想法。”神官袍上绣有避尘符,即便是方才浴了几遍血,也没染上半点尘埃。
元虚舟伸手替元汐桐将额间的血迹擦干净,眉宇之间终于毫不掩饰地展露出对这个世界的厌弃。
纵然如此,他还是,选择去完成自己作为神官的使命。
“邢磊和千颉做了交易,南荒拿回炎葵的全部妖力,而你的骨血,则会被用来生祭他镇国将军麾下上万亡灵。若真被他得手,你觉得,他会拿这上万死灵军团做什么?总不会是给他唱曲儿吧?这是你绝对不能被千颉颃带走的理由,”元虚舟说,“这件事情,你比我清楚。”
元汐桐的脸色因为这段话变得一片煞白,她当然清楚,但是原本她以为元虚舟不知道。
“为什么……你要卷进来呢?哥哥。”元汐桐的眼睛又开始疼了,但她克制着没有哭,只是小声这样问。
-
“元虚舟会保护好她。”
直到一管烟膏抽完,千颉才像是想起了什么,冷不丁地回答了方才的问题。
但画眉鸟却有些担忧:“他们会逃吗?”
若以那两个人的力量,要逃走,也不是不可能。
“他不会逃的,”千颉对这次的结果十分笃定,“身为神官,既放不下这些无用的喽啰,又舍不下那半妖,那我也只能报以最高敬意,给元虚舟准备最悲壮的剧本,让他能够……死得其所。
通道中漂浮着的捕神蝶的鳞粉突然被一阵妖力煽动,带着极强的破坏力扑向本就四面透风的游尸九野,本来已经被修补好的几条裂缝竟然在此刻再次被撕开,几乎是在瞬间就新增了好几道裂口。
元虚舟抬眼看向几乎是已经失控的天幕,在元汐桐身前站定,将背影留给她。
她听见了他的回应。
“谁让你叫我一声哥哥呢。”
第48章 竟然还留了一手。
飞禽齐齐哀响,兽鬼乘风而下。密密麻麻的妖军如同天网,掠过天幕,掠过云层,次第向着地面笼罩过来,黑云压城一般,欲填满游尸九野之内的每一处缝隙。
四下变得一片昏黑,散落四方的灵力波动渐渐停止,像是已经齐齐放弃抵抗,缴械投降,绝望地等待着肉身被啃噬殆尽。
只有中央均天的四方结界,仍在巍然不动地流泻着金光。似黑暗当中的一簇烛火,灯油燃尽时,便会彻底熄灭,归于黑暗。
结界内其实很宽敞,但人们在绝境之时,往往喜欢聚集在一起,以图在和自己一样弱小的伙伴身上获得坚持下去的勇气。
隶属紫微殿的小星官看着一米之外不停扑过来,又被光墙给弹开的数条大蜈蚣,大嘴一张满口都是萃着毒液的尖利獠牙。他被吓了个激灵,抱着肩膀往里挪了挪屁股。
神宫之内气息洁净,四处都刻着避尘避虫的符咒,这小星官又是个平日里不出门的,在神宫待久了,他连一条虫子都没见过,更别说是这种……大得不像话的丑东西。
“就说今日不宜出行吧。”他小声叹了一口气。
今早他就给自己卜了一卦,卦象大凶。但神宫的任务压下来,又不得不接。和他一起当值的同僚,出门前突然腹痛难忍,为了不误时辰,和人换了班,回过头来看,竟然就此躲过一劫。
真羡慕啊。
“你卦这么准,要不占占我们什么时候出去呗!”说话的是那个原本不该她进来的倒霉蛋。分明她比谁都该哭,这姑娘却还跟个傻子似的,乐观得很。
“没有沐浴焚香,一身污秽,占不了。”他说。
姑娘没有勉强,她朝四周环顾了一番,注意到方才发动奇袭的飞兽,已经停止了攻击,只高高地在裂缝下盘旋,不知道究竟是被什么威慑住,还是单纯因习性使然,在等待着猎物倒下后,才会俯冲过来分食尸身。
不远处,厨娘已经升起了火,正在慢慢熬一锅羊肉汤。香气飘散在空气中,因着这香气,围坐在一起的星官们情绪倒也没那么恐慌。
至少能喝上一碗羊肉汤呢。
她撞了撞小星官的肩膀,问道:“要是我们能回去的话,你第一件事打算做什么?”
这问题把他给难住了。回去?看看四周,这结界眼见着越来越衰弱了,也不知道还能抵挡得了多久,就算突围也是插翅难飞。他们还能回得去?
他呆了好一会儿后,将肩膀塌下来,慢慢说道:“如果能回去,我应该会一个月不出门吧,你呢?”
“跟你正相反,”倒霉姑娘说,“我要多出去走走,跟姬照神官申请外派的任务,争取早日能像她一样——”
她指了指正东方的压阵星官——这道四方结界,东西南北方位各有一名星官来守阵,从方才起,这四名星官就一直在原地盘腿坐着,维持着结界运转,并且会一直维持到灵力耗尽。
被她指到的那一个,是个身形高挑的女星官,背脊挺拔,但额角已经渗了点汗。
她站起身来,正打算走上前去,却突然看到那位守阵星官从口中吐出一口血沫子。
与此同时,一直担心着大蜈蚣会不会突破结界攻进来的小星官,应当是今早避厄没做到位,出门忘走喜神方。守阵星官吐了一口血之后,他身边那块结界刚刚好就变薄了。
丈余长的大蜈蚣嗅到了突破口,尖利的獠牙刺破结界,上百只脚齐齐发力,动作迅猛地袭过来,一口便咬断了他一条胳膊。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在痛觉传到脑海之前,那条胳膊就已经在蜈蚣嘴里被撕得稀碎。小星官的惨叫声卡在嗓子眼里,刚嚎出一个音节,便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往后一拉,这让蜈蚣的第二口咬了个空。
蜈蚣的獠牙有剧毒,小星官被咬断的那支胳膊上冒着黑气,并且有迅速蔓延的趋势。他已经痛得快失去意识,耳边嗡嗡嗡地,似乎是星官队伍里的老人,临危不惧,将结界内还有余力战斗的人临时分成了两队。
一伙人去堵结界,一伙人将自己的灵力用来支援那因灵力枯竭而吐了血的守阵星官。
有医修赶到了他身边,一边给他喂解毒丹,一边沉着冷静替他处理伤口,嘴里还没什么情绪地说道:“这条胳膊废了,以后装个机关手吧,更好用,咬掉了还能再换一个。”
该死的医修。
在彻底晕过去之前,他在心里想,他们果然是一群冷血动物。
还在幽天的元虚舟感应到了结界的异动,他人没有挪动脚步,只是抬起手,看着掌心浮现出来的四四方方的光柱。光柱已经有一面变得薄弱而黯淡。
四方结界由他的灵力发动,阵眼在他手上。
他们被困的时间太久,没有天地灵气作为补充,每个人都呈现出了灵力衰竭之相。守阵的星官是,他也是。
这里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元汐桐。
羽族之主的力量对上古时期的飞兽竟也能起到威慑作用,再加上她方才妖力失控外泄,垒在周围的妖兽尸身如一道天然屏障,泾渭分明地划分出一块安全区域。
元虚舟咬破指尖,重新以血注入灵力。
正在齐力抵挡妖兽攻击的星官和修士们,撑到了结界重新筑起。他们瘫坐在地上,眼望着那道抵挡住妖兽的光墙正在渗出道道血光,心里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只是希望赶紧结束吧。
不论是生还是死。
突然厨娘大声说了一句“开饭了”,众人才惊觉,这人竟然没受外力影响,一直在坚守着自己的职责。
楚怡星官第一个走过去,端了两碗满是羊肉块和萝卜片的羊汤,她将其中一碗递给一直在替人修理机关的容语,又走回去。停顿片刻,还未开口说话,厨娘就说道:“汐桐星官和其他压阵星官们的那一份,我另外留了一锅。”
“有心了,多谢。”
元汐桐闻不到远在钧天的结界内的肉汤味,也看不到结界内的情况。她只能看到咬破了指尖加固结界的元虚舟,食指的伤口已经没办法自行愈合,似乎连凝血功能都受到了影响。
“你已经没有多余的灵力来疗伤了,”她提醒道,“我可以用妖力去驱逐它们,能撑一时是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