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心中亦是震怒。
臣利立而主利灭(注2),在元虚舟该当如何处置上,无论是哪方势力占据上风,于天子而言都不满意。
整整两个月,天子都没有给出任何态度,就这么将此事搁置着,中间隔了个极为清冷的年。
元虚舟还是代罪之身,过年都被关着不准踏出房门。他自幼聪慧,自然明白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无关他本身。
他掐着时间点向天子自请流放,天子方才松了态度,降旨以昭天下,堵悠悠众口。
风口浪尖的两个月,元汐桐没有来看过元虚舟一次。
颜夫人告诉他,元汐桐本就才生出灵根,境界不稳,又因目睹邢夙被断臂,急火攻心,当场晕倒。秦王府深陷舆论漩涡,人多嘴杂,所以她与秦王商议过后,连夜将她送至了郊外的庄子里静养。
这是对的。
明哲保身是对的。
他的阿羽很聪明,也很心狠。这样即使他不在帝都,也无需担心她会被流言所累,受人欺辱。
天子诏令公布之际,恰逢太白食昴的特殊时期,玄瞻大神官亲入帝都,欲将元虚舟护送回他的母族天矩山。
早春时节,清晨的草面上全是霜,呼吸时牙齿咯咯作响,四面都透着寒意。但刺骨寒意很快被激愤的人群所驱散。
元虚舟的流放地在天矩山,他的母族。
自罚三杯一般的好去处,虽给足了九凤国的面子,但此举却无异于将元虚舟架在火上烤。
察觉天子真正用意的镇国将军邢磊,早早便差人聚集了城中百姓,在元虚舟出城之日将秦王府团团围住。不为别的,只为将这位未来大神官的名声踩落谷底,再不翻身。
是推波助澜,亦是泄愤。
饱含憎恶的痛骂翻越高高的院墙,落在大门后,秦王府众的耳中。
府内仆役深知小王爷的为人,与人理论的本事早已娴熟,闻言本打算开门对骂,却被元虚舟抬手制止。
十五岁的少年,还在长身体,本就如抽条的柳枝般清清瘦瘦,现下轮廓看着更是锋利苍白。这两月以来,他虽处于足不出户,被严加看管的状态,但他耳目、神识皆在。
故意要直面骂声,他并未将那些声音屏蔽。
反正,听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无所谓到,即使骂声此起彼伏地蹦到他眼前,他也能面无表情,置身事外,如同别人口中所描述的那般,像个真正的孽障。
秦王和颜夫人送他到门口,原打算跟着他一起出城,却被元虚舟婉拒。
“已经够给父王添麻烦了,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就好。”
秦王这段时日,为元虚舟之事奔走游说,眼窝都深了许多。闻言他摇了摇头,拍着元虚舟的肩膀道:“做儿子的不就是来讨债的,你去神宫之后,还能找爹爹讨几次债?这次是爹爹没本事,还是你娘亲出面,圣上才同意让你回天矩山暂避风头。”
元汐桐在庄子里静养,没有到场送行。颜夫人主动解释:“阿羽她……身体还未恢复。”
“嗯,我知道,”元虚舟点点头,“这种场景,我也不愿让妹妹看见。”
“我会写信回来的,等妹妹身体好些了,劳烦颜夫人将信交给妹妹。”他说。
该交待的皆已经交待,玄瞻大神官在一旁示意时辰已到,该上路了。
帝都之内刻有阵法,只有天子鸾驾才能在空中飞,其余王公大臣皆须车马行道,直至出了城门才能正常飞行。
从秦王府到朱雀门这一段路,被人堵得水泄不通。即便是有官兵开道,也比平时花了足足三倍的时间,才正式驶出城门。
金星将昴宿遮蔽,从方才起便面色苍白得不正常的元虚舟终于捂住心口栽倒在车厢内。玄瞻大神官见状,果断护住他周身经脉,以减缓灵力沿着经脉逆流带来的苦楚。
每一寸骨头都传来锥心之痛,恍惚间元虚舟似乎听到了元汐桐的声音。
他拉住玄瞻的袖子,颤抖着声音问道:“师尊……我妹妹,是不是在附近?”
玄瞻却不答。
他抽手,从摄八方中掏出《无象心经》的下半册,对着蜷缩成一团的元虚舟说道:“若是痛到已经产生了幻觉,不如从现在起开始修炼无象心经第六重。”
又是一阵锥心之痛袭来,元虚舟咬着牙,面对车厢缓了许久,才喘着粗气回道:“不是……早跟师尊说过了吗?弟子还有……未竟之事,可不能……从现在起就变得和师尊一样。”
师尊是什么样的呢?
世人对于神官的所有想象,几乎都能从玄瞻身上找到对应的特质。冷静强大,形容端肃……他代表着权威和力量,几乎没有情绪波动,是护卫中土的工具和兵器,是世间至理,修士中最接近神的存在。
相较起来,在帝都之内,作为皇室子弟被人看着长大的元虚舟,太像个活生生的人了。离经叛道、疏狂矜傲,他的优点和缺点,甚至连软肋都那般明显。需要挫锐解纷,才能和光同尘。
从神坛跌落到谷底的少年,眼下正因太过强烈的反噬,而痛到龇牙咧嘴。
怎么看都还是人味十足。
并且抗拒着变成世人期待的模样。
“是吗?”像是一早就洞悉了他的答案,玄瞻并未强求,“那你现下便只能这么生生受着了,三天,为师会尽量保你性命。”
豆大的汗珠从少年额头上滴落,面对着玄瞻不痛不痒的冷笑话,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回应,只能缓缓将眼睛闭上,企图就这样静静地熬过去。
车帷被风吹起,透过窄小的缝隙,玄瞻往外看了一眼,旋即又收回目光,设下禁制隔绝车窗外的声响。
因此元虚舟并不知道,距离马车十丈之遥的地方,有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一连用光了身上所有的瞬行符,跑掉了一只鞋,一瘸一拐地终于在马车腾空之前快要追上来。
但她对着马车唤了许多声“哥哥”,都没有得到回应。最后终于力竭,哭着跌倒在地。
拉着车的四头骏马张开双翼,嘶吼着奔向空中。
身体痛到极致,元虚舟的心却异常平静。
他甚至模模糊糊地在想,幸好,妹妹没有来送他。
被父王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倒没什么,但妹妹从小就爱哭,若被她看到,怕是连眼睛都要哭瞎。
这种想法,虽在后来已经被证实是他自作多情,但在当时,他的确是,最放不下她。
这是哥哥对妹妹的放不下。
是“元”这个姓氏带来的亲缘。
离开帝都的这五年,他给元汐桐寄了许多封信,从来没有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复。他虽然渐渐地也觉得不悦,但理智地想,那时她年纪小,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对邢夙的恼怒大约也只是逞一时意气。
而他作为兄长,非但没引她向好,平息事态,反倒在一旁煽风点火,令她与倾慕的男子之间关系降到了冰点,还令她在帝都失去庇佑。
他怕是……真的毁了元汐桐一桩姻缘,因此她责怪他,也是情有可原。
但邢夙绝非她的良人。
即便是隔了五年,再次直面自己做过的事,元虚舟也依旧这么认为。
所以在浮极山时,他恼她恼到失去理智,百爪挠心,连带着这五年来积压的不满一起,对她态度差到极点。
他想过元汐桐身为炎葵唯一的血脉,有她自己要完成的使命,必不会真的甘心被困在将军府的后宅,接近邢夙或许另有目的,但他仍旧害怕她一时昏头,被邢夙的皮相所迷惑。
毕竟她已经被迷惑过一次。
他当了她那么久的哥哥,那至少要负起做哥哥的责任,在真正割舍掉亲缘之前,妹妹都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他要为她的人生做好打算。
邢夙配不上她,那么,公孙皓呢?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用这样的字眼去形容和元汐桐的关系,明明他元虚舟才是更贴切的那一个。
正常的兄长,会为接近妹妹的男子不够优秀,别有所图而感到担忧。
明明元汐桐并未和公孙皓有什么亲密的举动,可无端他就感到嫉妒。
是了,是嫉妒。
元汐桐,他的阿羽,本该与他是最为亲密的人,但他只能站在哥哥的位置上,嫉妒着她身边出现的每一个、每一个男子。
因为她与他们之间,有任何一种可能。
这样的可能,只消瞥上一眼,都足够让元虚舟觉得有-悖-人-伦。
重逢以后,他提心吊胆地渴望着元汐桐的每一次接近,明知道她别有用心,但他并不想制止。
等他感觉到无聊了,他会把她想要的东西全都给她。
他现在就觉得无聊。
沉湎在假惺惺的克制中,尽心扮演着清心寡欲,端方君子的角色,真的……好无聊。
也许,他从骨子里就是个坏种,血液里写满了离经叛道四个字。呼风印不该选择他这样的人成为宿主。
灯火完全熄灭的藏书阁第九层。
元虚舟钳住元汐桐的下颌,不顾一切地吻上去时,内心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般清醒过。
他想,他的行为不配用爱来描绘。
爱是要跟诗和画、风和雪相关的,要两不疑,要无穷好,要在阳光下耀目生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逼仄黑暗的小阁楼里,似乎下一刻就要葬身在深渊。
掌心握着的精巧头颅,此刻正因害怕而轻轻颤抖。
香风裂鼻,珠钗不安地晃动,晃得他心头蹦出恶意。
他伸手,将元汐桐揉进怀里,滚--烫的气息一并挤过去,喂到她唇间。
只要他想,他和阿羽之间,可以更加亲密。
无论她愿不愿意。
反正他担了那么多的骂名,如今不过是再多一桩而已。
第34章 用力一点也没关系。……
钳制住元汐桐的胳膊的手松了劲,但这并不表示她获得了自由。
反倒是另一种容不得半点反抗的压制。
年轻神官高大到过分的体格逼近她眼前,他身上好闻的香味像暴雨奔袭,而她是只纸鸢,在顷刻间被浇得变形,走样,软塌塌的好像下一刻就要碎掉。
本就昏暗的视线被遮得半点天光也不漏,她的后脑勺被他扣住,脑袋就这样被掬在掌心,动弹不得,只能顺着他的力道忠诚地冲他扬起脸,承受他突如其来不打招呼的吻。
是堪称粗暴的吻法。
像凶兽扑面而来,捕食的技巧却很生疏。他以前亲过元汐桐那么多次,从来都只像是大猫给小猫梳理毛发,不会有任何其他的意味。不会像这样叼住她的唇瓣,或轻或重地啃咬。
牙齿与牙齿相碰撞,有血腥味在嘴里蔓延,他却愈加兴奋,手指隔着元汐桐的两腮将她的牙关卡住,于是那张丰盈红润的嘴便张出又惊又爱的一道口,等着被什么东西擘开,塞进去。
他思索片刻,很恶劣地,用上了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