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女儿刚刚去池塘里捉金鱼了,咦,这位姐姐是?”
这两个粉裙女孩儿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年纪,秦相宜见着她们,眉目动容,她们身上穿着的粉裙颜色,正是昨日千松和贺宴舟都劝着她穿的,却被她一一拒绝了的,桃粉色。
此时看着这样两道桃粉色身影在大殿上蹦跶,秦相宜不禁唇角带笑。
“两位小姐好啊。”她眉眼弯弯,笑着道。
贺夫人伸手抵住她的背,将她推至人前,在小范围内说道:“这位是你哥哥的朋友。”
贺欣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拉着小姐妹纪静跑了。
贺夫人这才来得及指着跑远了的两个小女孩儿道:“刚刚问话的那个是我的小女儿,叫贺欣荣,她身旁的那个,是纪家的,纪静。”
秦相宜颔首表示了解,心里倒是疑惑,她还以为贺家各个都像贺宴舟那般,没想到他妹妹竟跟他是完全不同的气质。
她垂下头,妹妹跟她小时候很像呢。
不过,她侧头轻声询问:“纪家?”
贺夫人乐意向她介绍这些:“纪家家主以前在溪川做县令,后来致仕以后,儿子纪达进了皇城做侍卫,虽都不是什么大官,却与我们家交好,纪家家主现在都常与我家老爷子论道谈心呢,纪静也与欣荣交好,都是好孩子。”
贺家从来不偏好在朝内搞结党那一套,从老到小交好的朋友全都只论心意不谈家世。
就连给贺宴舟选妻子也是,贺夫人心里叹息,若不是贺宴舟与秦相宜二人相识之初是那样的身份关系,这件事情也没有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秦总兵我还记得的,他走得那么早,真是可惜。”
一说起父亲,秦相宜心里也有些难受:“父亲早些年在战场上受了太多伤,伤了根本,晚年那些伤痛更是显现出来了,就算再拖个几年,也是万分痛苦地活着。”
贺夫人神色动容,拉起了她的手:“好孩子,都过去了。”
贺夫人的位置很靠前,她将秦相宜安置在自己身后稍隐蔽一些的位置,而她身旁等会儿会坐着贺欣荣。
“相宜,你坐在这里可观全局,若是不愿与人交谈,便一直待在我身后就好。”
“多谢夫人。”
秦相宜做了自己该做的礼,静静在独属于她的位置上坐下,贺夫人一坐下,便有人上来围绕着她交谈,更无暇顾及秦相宜了。
贺家果真是炙手可热。
秦相宜已被贺夫人划入了贺家人的范畴,她当下的心绪实在是复杂得很,她遥遥往对面望去,贺家的男人们正对着她们坐着,隐约有几道打量的眼神穿过层层端着酒盏的宫侍落到她身上。
秦相宜心里已然明了,她与贺宴舟的事情,怕是一整个贺家都知道了。
她心底连声叹着气,这个贺宴舟啊,她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明明是一件万万不可展露于人前的事情,若不是头上还有个喜怒无常的皇上压着,贺宴舟怕是要把这件事说得人尽皆知了。
可此时贺家人全都知道了,秦相宜的心里却罕见地,十分安心。
就像是贺宴舟在说:“相宜,你别担心,这件事情有长辈帮咱们办成了,咱们什么也不用管了。”
就是这样的一种安心感。
原来她的人生,不需要自己费劲筹谋啊,不仅有贺宴舟包揽她,他还会告诉她,他身后还有很大一个贺家。
秦相宜第一次觉得,男人原来会是这样一种,令人安心的存在。
她抬眼朝着对面望过去,贺宴舟坐在他祖父身边,眼里含着笑意,望着她。
她的一颗心又开始剧烈跳动起来,无人不会为着那样一张脸不动心,她浅浅呼吸着,可她现在突然很想很想,吻他。
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情,现在成了整个贺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她忽然对上了贺家祖父的眼神,贺老太傅辅佐了三代帝王,如今已经不问朝事,他那双因苍老而浑浊的目光落在秦相宜身上,虽夹杂着打量与试探,却是慈爱的。
秦相宜垂下头,自己在贺家祖父面前,也是晚辈呢。
一瞬间,她想了许多,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踹了贺宴舟一脚的模样,当时贺太傅抱起他,他一身泥哇哇哭着,小君子的仪态也顾不上了。
真是神奇,自己明明如何也想不起那件事情,现在一见到贺老太傅一张脸,便全然想起来了。
她微微点了点头,朝着老太傅笑了起来。
贺老太傅一阵恍惚,仿佛眼前人又成了那个笑得狡黠又调皮的小女孩儿。
那个时候,他可没给她父亲好脸色呢,秦总兵一个当将军的,在他一个教书的面前赔礼道歉了好久,也不怪他狠心,他孙子当时裹了一身的泥,哭声简直快要震碎他一双老耳。
在这一场对视中,贺老太傅成了那个率先挪开目光的人,他侧头看着自家乖孙,这就要被那女子欺负一辈子了,真心疼乖孙啊。
叹了声气,还不是得继续替他筹谋着。
要怎么样才能光明正大地、且不损害两方名声地、有理有据地将秦相宜娶回来呢?这是个需要深思熟虑的问题。
太傅没想到自己到了晚年,竟能被这么一个问题给困住。
像正常结亲那样,叫个媒人直接上门,是万万行不通的,人家要说,你贺家之前来说亲的还是秦家大小姐,如今不成了,立马改口换成秦家姑奶奶,这也太不体面了。
可贺宴舟又是明着要求的,要家里风风光光给他把人娶进门。
贺太傅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风风光光把人娶进门,真是头疼得很。
转眼看贺宴舟倒是乐得自在,一双眼里只有他的相宜。
秦相宜收回目光,稳了稳心神,她现在没有任何想法了,她也想不出任何。
要不就这么依着贺宴舟来呢,贺宴舟看起来,真的很好依靠呢。
她的眸光缓缓扫向贺夫人的背影,贺夫人穿着一品夫人的朝服,端端坐在那儿,为她隔绝了一大部分的目光,气质温和娴雅,秦相宜觉得,多年过去,自己又一次被当做小辈照顾了。
贺夫人也是极让人安心的人。
这一刻,她忽然什么不想思考了,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安心享受这一晚的宫宴,有美食与美酒,有舞蹈与奏乐,而她再不用像往常一样提心吊胆地待在宫里,她在贺夫人的身后,便是有靠山的。
在宫女的服侍下,她净了手,抬眸望去,忽然想起来,今日铃儿也要入宫呢。
若是拿着她的请帖,应当是坐在十分靠后的位置。
她抬眸朝四周望了望,在大殿靠后一些的角落里看到了秦雨铃,以及正看着她纳闷的张斯伯。
秦相宜抬眸与他对了许久的眼神才对上,在张斯伯看过来的时候,她往秦雨铃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后点了点头。
在她的记忆里,她从前与张斯伯还有有过几次点头之交的,后来虽说她没有选他做结亲对象,两人也算是好聚好散。
也正因如此,她才任由家里人让秦雨铃拿着她的请帖进宫,张斯伯应当不会在意。
她隐约记得他当初……是个挺爽快大气的人。
如今一身官气,看起来倒是圆滑了许多。
张斯伯做出一副了然的神情,朝她点了点头,又看向她身前坐着的贺夫人,心里更是明白。
秦相宜身侧就坐着朱家的女眷们,与铃儿的位置相隔甚远。
但她也没有办法,秦家如今在青京城里的确就是这么个地位。
家里人想让铃儿进宫,也是做了让她提前来朱家人面前混个脸熟的打算,毕竟她今后嫁了朱家,此生的一番事业便都要在朱家后宅完成了。
一想到这里,秦相宜少不得想替侄女儿打算打算。
虽说嫂嫂待她并不好,成天阴阳怪气的,但她心里并不太当回事,最伤她的也只有母亲。
一码归一码,秦相宜看着侄女儿如今局促不安的模样,心里也不舒服,秦家确实不如当年了,自己当初入宫的时候,何需如此小心翼翼。
想到这里,秦相宜俯身向贺夫人叫了声:“夫人。”
贺夫人回头,耐心问道:“你有何事?”
“夫人,我家侄女就要嫁到朱家了,我可否与朱家夫人说几句话。”
贺夫人点了点头:“没什么不可以的,相宜,你在宫宴上想做什么都可以,虽说朱家几个官当得不怎么样,但朱家夫人人还不错。”
说完,贺夫人竟亲自去叫了朱夫人,要将秦相宜引见给她。
“舒妍,这是相宜。”
秦相宜又一次感受到了贺夫人给她的推背感,用一种柔缓而坚定的力量将她推至人前。
秦相宜便行了一礼叫道:“朱夫人好。”
朱夫人就这么看着一个冰肌玉骨的美丽女子给自己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礼,脸上不禁扬起笑意来:“相宜?”
贺夫人又道:“秦家的,今日来宫中赴宴恰好遇见了,我倒是欣赏她得很呢。”
这便算是解释了她二人为何在一处,朱夫人虽实在想不起京中哪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看眼下人家就站在她面前,是贺夫人带过来的,容貌仪态看上去都是一等一的好,心底自然就将人往上抬了三分,不免要正视起来。
“倒是难得,竟还有你夸赞的晚辈了。”朱夫人现在想不起来京里除了跟她儿子有婚约的那个秦家,还有哪个秦家,现在也不好再多问。
秦相宜却道:“朱夫人,说来也巧了,我家侄女今天也在呢,该叫她过来跟您问个好的。”
朱夫人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人就是那个秦家的,自己虽说并不满皇上赐下的婚事,本来也没有打算见秦家的人,可现在人家已经找上门来了,出于礼数,她也不好不见了。
“那这么说,你是她姑姑?哎哟,贺夫人,倒怪我刚才说错话了,相宜跟咱们是平辈。”
秦相宜与贺夫人对视一眼,都很无奈,却也没有办法解释。
这便是她与贺宴舟之事的为难之处了,秦相宜一开始并不愿与他走到这一步的,现下拖得贺夫人与她一起为难,真是令人难堪。
可贺夫人的手又缓缓抚上了她的后背,她的声音柔缓温和:“相宜小咱们这么多,也算是晚辈了,她是家中幼女,秦老将军当年生她生得晚,瞧瞧,也是个可怜孩子。”
秦相宜被贺夫人撑着,眼底快要掉下热泪来,可她还没忘了自己的任务。
“朱夫人,我小时候常与父亲进宫,对宫里倒也熟悉,倒是我那侄女,今日是头一回进宫,可她与我们也玩儿不到一处去,也不知朱夫人膝下可有几位与她同龄的玩伴,叫过去带她一同玩耍也好。”
朱夫人松了口气,笑着道:“这有何难,我们朱家女儿可多了,二房的三房的今日都在,对了,你侄女是在?”
秦相宜往远处指了指,铃儿正坐那儿发呆呢,许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巧的是今日唐明安也在,好在那唐明安胆子小,如今是万万不敢接近秦雨铃的。
朱夫人认了人,招来自家几个小女孩儿,小声招呼了几声:“那边有个姓秦的小姑娘,将来会是咱们家的家人,你们一会儿要去哪里玩,带上她吧。”
“大伯母,我们商量好了一会儿要去看今年的新科探花郎,听说他生得可俊俏了。”
朱夫人愣了愣,道:“那也带上她一起吧。”
贺夫人带着秦相宜坐了回去:“这下你可放心了。”
秦相宜道:“自家小辈,少不得要关照着些,今日多谢夫人了。”
贺夫人伸手拉着她,垂眸拍了拍她:“你私底下便叫我伯母吧,你跟宴舟的事情,家里会想办法的。”
话音刚落,大殿前的太监高呼:“皇上驾到——”
所有人不分尊卑便都齐齐跪地,秦相宜将额头触至冰凉地面时,已是止不住的热泪盈眶。
好在皇帝从大殿门口一步步走到龙椅上的这个过程很长很久,伴着太监的高声呐喊,断断续续说了些吉祥话。
秦相宜将身体覆在地面上,久久不能平复心绪,她的心底有惊涛骇浪,又如温暖湿润的泉水划过,令她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