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苏露青又走近一步,同样扶上栏杆,抬眼看他,“有关何璞一案的卷宗,口供、绝笔手书、验尸文书、批复赈灾粮经手流程的文书等等……我全部都要。”
两人的视线在昏暗地牢里碰撞,瞬息间逼出剑拔弩张的意味。
挺韧青竹经历风摧雨折洗礼,式微但不显狼狈。
毫不相让的对视过后,秦淮舟轻哼一声,一拂衣袖,利落的转身,直接折回书案边。
抬手一撩衣袍,端正坐下。
“明日早朝,若来不及赶去,我自会上疏请罪。”
说完,他平息心绪,挽起衣袖,握着砚边墨条,缓缓磨起墨来。
他威胁她?
苏露青盯着那道从容磨墨坐姿端谨的身影,最先浮起的反应是笑。
他拿上朝威胁她?
她如今官阶太低,上早朝的次数并不多,但秦淮舟不同,他既是袭爵的秦侯,又是大理寺卿,朝堂之上进言进策必不可少。
他若是无故旷了早朝,往大了说,她便有干涉朝政之嫌。
她还真担不了这个干系。
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心念一转,缓缓道,“……大理卿愿意屈尊来乌衣巷,可见对乌衣巷的断案之法颇为推崇,既然此人在要案之中关系重大,又有都知使君作保,探事司自然也会倾力配合。”
跟着话锋又转,“只是地牢阴湿寒冷,此处问案实为不妥,大理卿乃股肱之臣,不可怠慢,本使这就着人去收拾厅堂,将嫌犯转入厅堂之内,再让人架上炭盆,备好暖汤,务必尽到地主之谊。”
说着,便要打开玄铁栏杆,着人进来收拾。
秦淮舟听出弦外之音,磨墨的手一顿。
玄铁栏杆被机关牵动,向上收回,发出一阵吱吱扭扭的声音。
秦淮舟侧头看着栏杆收回原处,点点头,对她说,“口供、经手流程文书,这几样我可以答应借你一观。但此案牵涉甚广,关系重大,诸多卷宗均是不传之秘,我虽是大理寺卿,却也不能任性行事,再多的,恕我不能答应。”
苏露青依然站在方才的位置上,听到这话,眉眼微弯。
既然服了软,那就能好好谈了。
“可以,劳烦秦卿这就着人去准备吧。”
……
卷宗到手,苏露青坐在新搬来的椅子上翻阅几份卷宗,耳边听着秦淮舟从容问询何玉的声音。
方才两人各退一步,约定,她旁听秦淮舟问案,同样的,这些卷宗她也只能在秦淮舟的视线范围内阅览。
为显公平,梁眠和尹唯也被要求入内,守在地牢门口,互相监督。
苏露青仔细比对一番口供与手书。
何璞的口供与他写过的绝笔血书有些出入。
口供之中他声称冤屈,只承认自己倒卖过几千担粮,时间也在七县蝗灾发生之前,那二十万担不翼而飞的赈灾粮与他毫无关系。
绝笔书里却对贪污二十万担赈灾粮一事供认不讳,但对于其中细节,如何倒卖,如何敛财,并未提及。
另一份。
赈灾粮的经手流程文书,每位主事人的钤印都清清楚楚,均是户部官员。
苏露青在心中将看到的名字默记下来,准备派人逐个细查。
她脑子里想着账簿与何璞之间的关系,秦淮舟如击玉般的声音不经意间缓缓漏进耳中,让她不知不觉间多听了一会儿。
那厢何玉在秦淮舟问话过后,想,“为兄长办完丧事以后,我与管事他们一同回城,之后就在安化门前分开了。”
秦淮舟一边笔录,一边问,“你没有再一同回何府?”
何玉摇摇头,“兄长已经入土为安,我的心事也就了了,只想回家蒙头大睡一场。”
“你可发现管事他们有何不对之处?”
何玉又摇摇头,“他们也是可怜,兄长蒙冤而死,府中又没有、咳,又只剩老母亲在,以后阖府上下既无朝廷俸禄,又没有别的产业维生……话说到这里,不知可否请大理卿做主,允我卖掉兄长的宅子,遣散仆从,换钱来侍奉老母颐养天年?”
“你既然提到这里,本官也不再瞒你,”秦淮舟怜悯地看向他,“还请节哀,昨夜何府被歹人侵入,全府上下,无一活口。”
“啊?什么——!”何玉听到这里,眼睛一翻,不省人事。
问询到这里被迫中止,秦淮舟叹息一声,将笔录收好。
跟着对苏露青道,“要问的,我都已经问明,只是他骤闻噩耗太过激动,恐怕会损伤身子……”
“既然该问的都已经问过,后面的事,我自会处理。”
苏露青很是干脆的将看完的卷宗递给他,无声表示送客。
等人走后,苏露青坐到秦淮舟刚刚坐过的位置上,随手将一张纸团成团儿,精准的掷进里间牢房,砸中何玉。
“起来,别装了。”
刚刚还因噩耗昏死过去的何玉慢悠悠坐起身,他盘膝坐在草席上,早已没有了在秦淮舟面前的怯懦。
“苏探事也对我兄长之事感兴趣么?”
苏露青的目光直直打向他,“我知道你就是何家灭门之案的真凶,但现在,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账簿在哪儿?”
何玉闭上眼睛,并不打算开口。
苏露青拍了两下掌。
梁眠从外面快步进来。
苏露青下巴一抬,示意,“给他开开眼。”
梁眠按下墙壁机关,一阵机械运转声传来,苏露青身后的墙壁缓缓开启。
悬于上方的火把照亮墙壁上的各式刀斧绳针,照过凝固其上的斑斑血迹……
“我没有耐心跟你耗着,你若不回答,这些东西,咱们就一样、一样试下去,试到你开口为止。”
与此同时,秦淮舟走出地牢不久,思及一处关键,忽然又折回去。
“侯爷,可是还有什么遗漏?”尹唯连忙跟随着问。
秦淮舟加快了脚步,“他没有说实话,刚才是装晕,需得再审。”
第13章 第13章
“我招!我招!”
秦淮舟一进地牢,就听见何玉恐惧到极点的声音。
狐疑着走近,看到里间牢门大开,何玉被半吊起来,两条腿勉强着地,维持身体平衡。
梁眠正手执尖锥,对准何玉的眼睛,要扎不扎的悬着。
“住手!”他急声道。
苏露青没想到他竟会去而复返,示意梁眠先到一旁,而后转头看向秦淮舟,“话已问完,大理卿还有何指教?”
秦淮舟看到她把玩在手里的一支铁钩,蓦地联想起乌衣巷的酷吏传言。
下意识皱一皱眉,“他如今还是人证,案件未明之前,他随时有被问询的可能。况且此案关系重大,若上达天听,难道苏探事要让他一身血污留在御前?”
苏露青清浅一笑,视线落回手里铁钩上,似是突然对上面的痕迹感兴趣。
注意到上面落了一点*灰尘,先轻吹一口,又拿指尖擦擦,迎着烛火端详半晌,才道,“原来……你是专程回来,教乌衣巷如何动刑不留痕迹的?”
秦淮舟一哽。
冷声道,“苏探事慎言。”
“既然不是,”苏露青将铁钩收在掌心,转头看他,笑问,“那是为什么?”
她眼中神色被周遭场景映得森寒,火把光亮跳跃在眸中,仿佛地狱烈焰里盛放的曼殊沙华。
秦淮舟回视一眼,眸光微动,抬手,扬了扬手中刚刚记下的笔录。
顺势朝着何玉的方向轻轻一点,轻薄纸张于半空甩出一串轻微声响,“此人方才的话里有纰漏,稳妥起见,需得再问。”
“纰漏?”
苏露青微微歪头,似有疑惑,“这么短的时间就发觉有纰漏,大理寺号称办案严谨、问询缜密,原来都是这样问的?”
秦淮舟假意听不出她话里的挖苦。
眼眸微垂,视线落在桌案处,看到上面搁着些短刀、铁钩、长针等物。
待估算一番布置过后,他回身给尹唯递了个眼风,径直走向苏露青。
苏露青一直没等来他的回击,正饶有兴致的盯着他,等他可能给出的反应,却见他权衡片刻,直接迈开步子往这边来,更是好奇。
视线随着他移动,看那道颀长身姿优雅从容的自她与牢门之间穿过,又在她身前不远处转身。
尹唯跟着搬来一张椅子,秦淮舟单手略提下摆,在椅子上坐了。
位置不偏不倚,既不挡她的视线,也能确保何玉第一眼先看向的是他自己。
看架势,就好像在告诉她:
你动你的刑,我问我的,互不干扰。
然后才听到他开口,回答她刚刚问出的问题,“秋日风大,不慎吹走笔录,此案兹事体大,本官也只能暂停问询,先去追回被风吹走的笔录。”
这也行?
苏露青一哂,“想不到大理卿对兵法之道也颇有心得,这回马枪一招,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秦淮舟回身正要开口,余光忽地触及后侧墙壁,见悬于两侧的火把光亮将那一处墙壁照出阵阵寒光,他好奇之下,不由得加大了回身的幅度,凝神去看。
这一眼,令他瞳孔猛地一缩。
就见原本平整的墙壁已经变为一处密室,里面各种刑具应有尽有,火光并不能完全照进去,反射不到火光的地方黑洞洞的,像一张张吞肉噬血的巨口——
只消看一眼,就让人忍不住想象刑具之后鲜血淋漓的面孔。
他心中寒意顿生,尤其想到自己方才就坐在这堆刑具之前却毫无所觉,更是极快的转回身去,眼不见为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