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娘是来得更勤快了。
以往不到请安的日子,她也不过来,看来也是被雪柳赶走这件事吓到了。
夸完了庄篱的指甲,又说李家十郎和女鬼的事。
“太医们束手无策,昨天李府的船还到金水河中招魂呢。”
不过庄篱兴趣缺缺,坐着桌前准备研磨。
春月忙将梅姨娘请出去:“怪力乱神的事还是少说,免得惹祸上门。”
梅姨娘很是遗憾,市井中只能听到这个,听说李大将军没能奈何上官家王家,气不过去皇帝跟前告了一状,但那些权贵皇帝跟前的事她当采买的娘看不到了,也不能讲的绘声绘色。
虽然让梅姨娘不再说鬼神,春月还是忍不住想这件事,小声问庄篱:“真的有鬼吗?”
庄篱已经磨好了墨,正在焚香,闻言摇头。
“真有鬼就好了。”她说,“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省了人多少事啊。”
她也不用这么辛苦。
看着袅袅而起的博山炉,庄篱提起笔轻叹一声。
春月虽然听不太懂少夫人的话,但也没有再问,知道少夫人要写字了,忙带着婢女们退了出去,站在廊下,看到庄篱专注地落笔。
夜色沉沉,黑暗里渐渐浮现波光粼粼,如星辰,如河水。
庄篱睁开眼,粼粼波光由模糊一片到渐渐清晰,金水河弯弯曲曲向城池中蜿蜒。
此时河水中没有华丽的楼船,街上也没有喧闹的人马。
脚下青石板路绿苔盈盈,薄薄的软鞋能感受到湿滑,庄篱静静看了河水一刻,转过身刚要迈步,忽然又听到女子的笑声传来,她回头看见远远河水中小船划过。
小船点缀着彩绢,灯笼摇晃,照出其内女子抚琴的身影。
半夜出现在河水中的只能是花船。
希望这位女子绝情绝爱,平安喜乐。
庄篱静静看了一刻,收回视线,沿着街向内走去。
夜色越来越重,城池越来越深,天地间恍若笼罩云雾,隐隐可见人影或者哭或者笑或者在奔走,但喧闹又寂然无声。
庄篱缓步行走其间,从云雾中穿过,并无半点沾染。
只是从未真实在京城里穿行过,耳听耳闻造出的梦境渐渐混沌。
庄篱抬手,暗夜里突然出现一株大树,树枝灵动宛如手臂一般将她托起。
站在高高的树顶,庄篱俯瞰梦中的京城,无边无际一片模糊。
但也不是毫无头绪,模糊中有一点光闪烁,渐渐变成一支荷花苞,粉嫩的花瓣慢慢绽放。
荷花瓣摇曳,一座大宅清晰可见。
庄篱一笑,闭上眼向下跌去。
眼前梦境翻滚,一遍遍擦桌子的婢女,跪在地上哭泣的小厮,捧着金山银山大笑的公子,对着镜子戴了满头珠宝的小娘子,坐着华丽马车穿行街上的夫人,以及肃然而立,泼墨挥毫的男子。
“大周的江山,我陆家有汗马功劳。”
“我要上朝,我要上朝。”
“拿我的朝服来——”
下一刻脚踏上宽阔街道,遥望前方一座宫城矗立。
庄篱猛地睁开眼,光影交错飞旋,绽开的荷花瓣徐徐闭合,吞噬光亮,瞬时湮灭。
逼仄的室内夜色渐退,伴着床上的人翻身,床头的一支荷花合上了最后一片花瓣。
翠儿伸个懒腰,缓缓睁开眼,一眼先看到荷花苞,小脸上露出笑容,但又有些遗憾。
后来,她再也没梦到过娘了。
不过多亏了老夫人发话,虽然很多人觊觎,但不敢抢走荷花苞,最多挤到她房间里睡觉,只是没有人梦见菩萨,也没有神迹,病了还是要吃药才能好,磕碰伤也没有瞬时就好转。
大家也渐渐散了心思。
想着是她伤得不重,是管事妈妈要讨好老夫人夸大其词。
翠儿并不在意这些,它留在她身边,就好像娘一直在陪着她,这就足够了。
翠儿痴痴看着荷花苞。
“快起来了,别偷懒——”院子里响起喊声,夹杂着咒骂。
旋即更多的嘈杂传来。
低等的杂役该起来干活了,在其他人醒来前,她们要把家里洒扫干净。
同屋的香儿也醒了,翠儿忙收回视线,穿好衣衫,两人挽好头发,在管事妈妈的骂声中冲了出去。
日上三竿的时候,定安伯被外边的嘈杂吵醒。
“吵什么!”
被扰了清梦,再加上宿醉头疼,定安伯没好气抓起床头的茶杯砸在地上。
门外的婢女吓得跪地:“伯爷,是夫人来了。”
定安伯夫人已经走进来了,看著书房里未散的酒气,地上散落的一抹红汗巾,可以想像昨夜这里是怎么样的荒唐。
定安伯夫人沉着脸说:“伯爷也不能太荒唐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
定安伯将松散的袍子一甩,没好气说:“起那么早干什么?我又不用上朝。”
第三十四章 息怒
早年的时候他还领个吏部的差事。
但蒋后当政,朝堂的氛围越来越可怕,他就卸了职躲了,想着将来东山再起。
只是没想到新帝登基后,东山再起的人太多了,他根本挤不进去。
因为当时躲蒋后,也躲了皇子们,唯恐受牵连,导致长阳王这个皇子都不认识他。
他去见皇帝的时候,皇帝都没想起来他是谁。
他硬着头皮花了钱,贿赂皇帝身边的近臣,多去了几次,好歹皇帝认得他了。
但始终没有赐官。
且递上去给长子请封世子的请求也迟迟没有回应。
该不会他这一代伯爵就到头了吧?
真是心力憔悴,喝个酒睡个觉还要被打扰,真是烦死了。
定安伯没好气地瞪了定安伯夫人一眼:“别总盯着我,去管管你的好儿子们,一个个不像样子,告诉陆文杰,这几天别出门,撞上大将军公主王家的官司,被人抓了去,我可救不了。”
那还不是当爹的不像样子!怎么能怪她?定安伯夫人恼火。
“伯爷,您再睡下去,别说文杰了,咱们家连婢女都活不下去了。”她喊道,说着哭起来,“我可怜的三娘子啊,你死了,丈夫归了别人,连留下得婢女都被赶走。”
听到三娘子,定安伯伤心又冒火,这个死丫头真是命短,养那么大,刚成亲,还没贴补娘家,就死了。
那么好一个女婿眼睁睁飞了。
“东阳侯府又怎么了?”他咬牙问。
定安伯夫人恨道:“那个续弦真把自己当正头娘子,要把我女儿留下的痕迹一扫而光!”
定安伯站起来,怒道:“她敢!”
说罢迈步向前,却忘记了穿鞋,也忘记了自己刚摔了一个茶杯在地上,一脚踩上去,定安伯发出一声痛呼,人也歪倒,书房里顿时乱作一团。
……
……
“伯父息怒。”
“我怎么息怒!等东阳侯府来跟我断亲的时候再发火吗?”
听到这句话,刚裹好脚上伤的定安伯气的再次站起来。
“我要去陛下面前告他!”
刚迈一步,伤口疼的人一个趔趄。
定安伯夫人忙搀扶,喝斥陆锦:“你别总向着那边,喊一声义母,真当亲的?”
陆锦忙说:“不是向着那边,侯夫人还护着雪柳,这是她们婆媳不合,不是跟咱们家不合,伯父此时质问,反而让夫人跟咱们离心。”
定安伯怒目:“这种儿媳,当婆婆的还不把人赶出去,就是不跟咱们一条心。”
“那庄氏极其善辩,听说在薛家,把薛老夫人都嘲讽了。”陆锦说,“更何况世子还没回来,夫人怎能把人赶出去,岂不是让世子成了笑话?侯夫人必然也一肚子气,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所以,伯父伯母这时候不能质问侯夫人,要帮她出气。”
定安伯夫人皱眉问:“怎么帮她出气?我去把那庄氏骂一顿?”
陆锦笑说:“伯母不用屈尊见她,皇后的生辰就要到了,伯母不是要进宫祝贺吗?到时候您别冷落侯夫人,也别给她脸色看,要安慰她,劝劝她。”
定安伯夫人哼了声,明白了陆锦的意思,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东阳侯府这个新少夫人飞扬跋扈,连婆婆都敢不敬。
最关键的是面对定安伯夫人的关切询问,东阳侯夫人不能伸手打笑脸人,更不能维护新儿媳,伤了先儿媳母亲的心。
到时候命妇们议论,皇后也会知晓,让她在皇后面前,留下个坏印象。
陆锦伸手拍了拍心口,她还真怕庄氏装大度贤良淑德呢,没想到脾气这么大,这是好事啊。
定安伯看看她们,哼了声靠坐在床上。
“女人的事,女人解决吧。”他说,“那我就不出门了,李大将军奈何不了上官家王家,一腔火气没地方发,免得撞上了,避一避吧。”
孙子变成了活死人,对李大将军来说,绝不是一场梦,对京城的民众来说,也不是一觉睡醒就忘记的事。
涉及大将军府公主府太原王氏高门权贵,又夹杂着女鬼索命传奇的故事,足够热闹几天。
热闹甚至写在了邸报上飞快地传向四面八方。
夜色再一次降临大地,一处山间的驿站,宛如星辰闪耀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