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懂分寸,长廷也暗自满意,抬手抱了抱拳,告辞离开。
一回到城西别院,长廷便急匆匆去往主屋,想立刻将这好消息报给自家主子,刚穿过回廊,正撞见玄午两眼通红,满身丧气地抱着刀守在门外。
长廷不由心下一沉,问:“主子还没醒?”
玄午不敢看他,只闷闷地点了点头。
“醒?我看你们直接收拾收拾,给这小子准备后事算了!若是来得及,倒是正好能下去陪他大哥一起过个年节!”
刘仁正好从屋内走出来,听见二人问话,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张嘴骂骂咧咧。
“一身的新伤加旧伤,哪还剩半点好肉?刚让人当胸捅了一刀,不老实养着就罢了,竟然又服毒又放血!嘿,他这不是嫌命长是什么?是什么?啊?”
不能想,简直是越想就越气,刘仁恨恨地摔袖进了东厢,“爱死死去吧,老夫是管不了了!”
长廷垂下头,满心自责,愧悔得说不出话来。
若不是他掷去了那两枚飞镖,或许他主子就不会挨上这样重的一刀。
先前他虽也知道主子看重沈家姑娘,却万万没想到竟会看重到这般地步,早知如此,他又怎敢生出对郡主不利的念头?
只要他主子能熬过此劫,让他怎样领罚都成啊。
可整整一日一夜过去,卫凛仍是昏迷不醒。
刘仁实在别无他法,只能每隔一个时辰便给他喂一碗参汤吊命,至于其他的,端看天命了。
不知服下了多少碗参汤,药力发散上涌,卫凛的意识渐渐在半沉半醒间挣扎游离,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幻梦。
飘飘渺渺着,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卫家出事后,他意外身陷杀手楼,因为不肯听令,被责打得浑身是伤,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掌营使干脆把他丢进了黑牢里,由着他自生自灭。
那时外面已是六月盛夏,黑牢里却终日不见阳光,奇寒彻骨。也不知熬了多久,他只觉嘴唇干裂得生疼,周身也一寸寸凉透,冷得他忍不住想要微微蜷缩起身体,却连一下也动不了。
昏昏沉沉间,他想自己大概是要死了罢……也好,这样就能和爹爹阿娘,还有大哥团聚了。
正想着,冷不防有一只温热柔软的小手探上他的额头,就像在风雪肆虐的暗夜中跋涉已久,几近身心俱疲时,忽然看见一丛燃烧的篝火,上面架着一锅咕嘟咕嘟热气翻腾的汤面,暖意瞬间如潮水般汩汩涌向他四肢百骸。
那只小手很快离开他的额头,捧来一碗清水,送到他干裂的唇边,有些笨拙地慢慢喂他喝下去。
他想要看清来人,眼皮却沉得连半分都睁不开,意识模糊着,生生熬了数日才微有些清醒过来。
刚一睁开眼,就见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娃正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一眨不眨地瞧着他。
小姑娘看起来比他小五六岁的模样,烛光下,一双杏眸晶灿灿的,明媚灵动得仿佛三月春光。
见他醒了,那双黑亮的杏眼骤然腾起惊喜的光亮,她小小声地欢呼:“你醒啦!”
小姑娘生得娇俏可爱,整日里都笑盈盈的,半分都不像是被人掳来的样子,卫凛起先待她极为疏离,冷眼瞧着,只以为她是掌营使和哪个仆婢私生的女儿。
甚至在某个瞬间,还动过挟持她的念头。
只是这念头仅仅闪过一霎,便被他强行压制下去,甚至愧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就算再也不能从这里脱身,那死便死了,倘若欺她良善,绝非君子所为。
她却全然不知眼前的少年曾生过这样的恶劣念头,每隔三两日就会来给卫凛送些东西,有时是小半瓶伤药,有时是大半块肉馒头,极偶尔的,还会有几枚新鲜水灵的果子。
起初她趁着夜深人静,做贼一样,悄悄把东西放下就走,后来熟悉了些,便会和他说上几句话,尽管少年从不作声,她也不嫌弃,还常常一脸得意地从怀里掏出来各种小玩意儿,简直就像一只忙忙碌碌在外觅食回来的小松鼠。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卫凛才确信,她竟当真是被人拐进杀手楼里来的。
她说自己叫“般般”,就是麒麟那个“般般”。
般般。
卫凛不由得想,她叫这样的名字,原本定是被爹娘捧在手心养大的娇娇儿,不知怎会被人掳进这等修罗鬼蜮来?
她这样的小姑娘,不该在这里的。
可时日一长,大约见他还是从来都不肯答话,般般就觉得有些无趣了,那日和他发了好一通脾气,仰起小脸瞪向他,气鼓鼓地问:“你是哑巴么?再不说话,我不要理你了!”
她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没来得及多想,卫凛一把拉住她,见她扬着小下巴瞧过来,他竟有些无措,好半晌,抬手指向自己喉咙,轻轻地摇了摇头。
崔家曾派人去诏狱灭口,他虽侥幸保住一命,却被勒伤了喉咙,一直说不出话来。
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她有点迟疑地问:“……你真的不能说话?”
卫凛抿紧唇,点头。
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她又问:“那你有名字么?”
卫凛想,若是依照杀手楼的按序定名,他是叫“十七”。
只是还不等他回答,她又一脸正色地补充:“要你本来的名字,不要他们给的那个鬼东西。”
本来的名字。
卫家举族获罪,他的身份牵扯太多,虽不想骗她,却也不能坦白。
默了半晌,卫凛拉着她蹲下来,用木棍在地上慢慢写道:“记不清了。”
好在般般已能识字,她皱眉想了一会,忽而仰起脸,清澈的杏眸里倒映出他的模样,笑着问:“那我叫你哥哥好不好?哥哥!”
她叫他哥哥。
刹那间,卫凛心里涌起一股奇异又温暖的感觉。
这世上,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都已经不在了,原以为人世间天地浩渺,他从此不过一抹孤魂而已,只余下满心的愤恨,茫然,和数不尽的痛苦。
可是听着小姑娘软绵绵地唤他哥哥,他忽然想,倘若能有她这样一个妹妹,那应该也是极好极好的罢。
“好不好嘛?”她催问,嗓音甜丝丝的,又软又娇。
卫凛眼皮低垂,轻轻点了下头。
二人很快就变得越来越熟稔,般般只要得了闲便会偷偷来寻他,有时带来一把核桃,有时又带来一兜板栗,也不知她都是从何处寻来的。
卫凛就一声不吭地坐在她身旁,一面听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面默默地剥着果壳,再把最完整的果肉挑出来,喂给她吃。
白日里的那些厮杀搏命,到了夜晚,两个人都默契地避之不谈,黯淡的星光下,只有小姑娘甜甜软软的嗓音在静静流淌,伴着有节奏地剥开果壳的“咔哒”声响,偶尔有那么几个恍惚的瞬间,竟让人生出一种现世安稳的错觉。
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小少年,在那样的一片刀光血影中,他们近乎相依为命。
等到他身上的伤差不多完全养好,两个人便开始秘密筹划着出逃,终于等到楼主从渊做寿,楼中大宴整整一日,他们寻到机会,偷偷跑了出去。
两个小孩子手携着手,丝毫不敢停歇,走了整整一日,才将将逃出杀手楼所在的山庄。
还要继续往密林中走,卫凛却察觉出她步伐不对,伸手捞过来她的小腿,褪去鞋袜一瞧,就见她脚上磨起了好几个血泡,破损的皮肉和罗袜黏到一处,甚至已有些血肉模糊。
原来她人小步短,其实早就已经累到力竭,竟偏偏一声都不喊苦,只咬紧了牙关跟着他往前走。
卫凛垂下眼,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
“我没事。”般般抽回小腿,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蹭,“我还能走!”
卫凛沉默着,快步走到她身前,干脆地将她背了起来,趁着月色,一路向深山里逃去。
十月差不多算是入了冬,山里的夜更是冷得人要结冰,他们身上的衣衫不够厚实,倘若不寻一处安全的地方生火取暖,只怕是要被冻死在林间了。
“哥哥……”她趴在卫凛背上,冷得牙齿咯咯打颤,“你累不累?放我下来罢,我,我还能走的……”
卫凛不吭声,只将她向上掂了掂,背着她继续在深山密林里穿行。
北风呼啸,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寒气催发了他的旧伤,浑身疼得好似刀劈火烧,卫凛只觉身上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流失,全凭一口气撑着往前走,半点不敢停下,怕杀手楼的人追上来,更怕自己倒下了,会留她一个人冻死在这寒夜里。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远处看到一处破庙。
进了庙,卫凛将她放下来,又去收捡地上的枯枝,在她身前燃起一堆小小的篝火。
生起火,总算好过了许多。
般般手脚还僵硬着,吃力地从怀里摸出来一块饼,递过去,“哥哥,你吃些东西罢。”
卫凛拿着饼,分了一大半给她。吃完饼,两人依偎在篝火堆前,打算先在庙里歇上一歇,等身子暖和过来再继续赶路。
不料,到了后半夜,他竟发起高热。
卫凛知道不好,他身上的旧伤彻底复发了,倘若耽搁下去,自己只会成为她的累赘。
映着火光,他强撑着最后的神智,在地上勉力写道:“你先走。不要管我。”
字还没写完,也不知她是否看清,他的眼皮就已不受控地渐渐阖拢起来。
过了一会儿,破庙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她找了些干草盖到他身上,又掏出干粮,和水袋一起放到他手边,接着转身走开。
卫凛昏昏沉沉地倚靠着墙壁,听见她脚步声渐远,远到出了庙门。
四下里只余风声呼啸。
她应该是走了罢。
也好。左右他已是孤零零一个人,便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再也支撑不住,彻底跌入黑暗之中。
等他醒来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
地上的篝火还未熄灭,余烬上置着一个陶罐似的容器,不知是怎的回事。
卫凛吃力地坐起身,厚厚的一层干草随之滑落下来,堆到他的腰间。
他微微蹙眉,正有些不解,余光一瞥,就见小小的人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安静地睡着,眼皮微红发肿,显见是哭过了一场。
卫凛怔住。
她怎么没走?
似乎是察觉到了动静,般般很快便睁开眼睛,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警惕又慌乱的眼神四下一扫,正看见他已经清醒过来,她一时惊喜得差点蹦起来,欢呼道:“你醒啦!好些了没?”
卫凛垂眸看着她,轻轻点头。
般般欢喜地爬起身,取来陶罐递给他,漾开一对甜甜的梨涡,“我在外面找到了几株防风和金银花,爹爹从前教过我,说它们煎水服下可以疏风散寒,哥哥,你快多喝一点,我们一会继续赶路。”
卫凛沉默地接过陶罐,用手指在地上轻轻写道:“你……怎么不逃命去?”
她仰起小脸,杏眸里清亮亮的,带着几分执拗:“说好了一起逃,我不可以扔下你的!”
两个人分着喝完一罐温水,又吃了些干粮,将篝火的余烬彻底踩灭,趁着天色还未大亮,出了破庙,顺着山路行行歇歇,一直往北逃。
可尽管他们已经极为小心,却还是在第二日傍晚,被杀手楼中豢养的隼鸟发现了踪迹。
杀手楼的人追来得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