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行!”
“这是我府上。”
言下之意,他是此间主人,想睡何处便睡何处了?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她,竟有几分无赖孩童的模样。
沈妙舟:“……”
她一连折腾数日,累得头重脚轻,和他大眼瞪小眼了半晌,实在没精神再争执,无奈妥协:“那你睡竹榻。”
卫凛似乎颇为满意,让人换了热水,起身去往浴房沐浴洗漱。
沈妙舟躺在榻上,起初精神还有些紧绷,竖耳听着浴房里传出的哗哗水声。
但听着听着,数日来的疲惫排山倒海般压过来,她只觉浑身都沉重难受,终于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去,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意识竟越发昏昏沉沉,四肢跟着酸软发疼,身子一时热一时冷,沈妙舟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应该是染上风寒,此刻发起高热来了。
只觉身上一阵阵冷得寒毛竖起,手心和脸颊却滚烫得难受,呼吸也如火烧火燎一般,烘得她鼻腔生疼,口干舌燥,想起身去喝水,却连动一动小指的力气都没有。
实在难受到了极处,她将身子蜷成一团,无意识地轻哼了一声,过了不久,隐约感觉到榻沿一沉,一只微凉的手贴上了她的额头。
就像在酷暑烈日炙烤下忽然得来一碗清凉浮冰的梅子饮,让她舒服得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可那只手停留不久,又突然撤走,她心里着急,却没有力气拽住不让它离开,正越发难受时,额上忽地传来丝丝凉意,似乎有人放上来一块湿帕。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八岁那年的冬日,她病得昏昏沉沉,爹爹整日整夜地守在她的榻前照料,一次次地更换湿帕,把煮好的神仙粥一勺一勺吹温了喂给她吃。
是爹爹么?是爹爹回来看般般了么?
爹爹,般般好想你啊。
自打父亲失踪以来,那些深藏在心中的惊惧不安、压抑的悲伤委屈一下子全部翻涌上来,她心里一酸,忽然难过得流下泪来。
隐约感觉身侧那人似乎要走,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勾住了一片衣袖,哀哀地呜咽着:“别走,别不要般般……”
卫凛动作一顿,心里被她勾得没来由一疼。
默了默,他慢慢伸手擦去她脸颊上泪珠,哑声哄道:“我不走。”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细嫩的肌肤,带起一片细细密密的痒,凉凉的,有些舒服。她指尖勾住那片衣袖,在指上缠了好几圈,用手心握住,藏进颈窝里,像一只护食的小兽。
卫凛只觉自己的心好像也被什么无形的细线缠绕了几圈,酸涩中隐隐有一丝疼。
感觉到身侧的人不再乱动,沈妙舟才安下心来,又迷糊着睡了过去。
见她睡得还算安稳,卫凛轻轻握住她手腕,小心地解开她缠在手指上的衣袖,给她掖了掖被子,起身去了小厨房。
时辰还早,不便惊动荣伯,他独自寻了些葱白,糯米,生姜和米醋,洗净后放进砂锅,用小火慢炖了一盅神仙粥。
这方子还是当年他大哥在军中时,和她的爹爹学来的。那回平嘉公主在宣府前线染了风寒,病势汹汹,驸马从京中疾驰赶去照料,公主被他喂着连喝了三日的神仙粥,风寒竟就好了大半。
后来他未过门的嫂嫂也不慎染病,几日高热不退,因着他那时年纪幼小,不大用讲究避嫌,他大哥便偷偷摸摸煮了粥,用大氅裹着食盒,一路带到程府的院墙外,连哄带骗让他翻墙给嫂嫂送去。
后来听闻药效也是极好。
卫凛带着煮好的粥回了主屋,慢慢吹温,一勺一勺地喂着她吃下大半碗,不多时,她果然发汗退了热。
沈妙舟这一觉睡得又沉又长,醒来不知是什么时辰,恹恹地把眼皮撑开一条缝,朦胧间,耳畔响起一道关切的低唤:“郡主,您醒啦?”
这声音……怎么听着这样熟悉。
她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去,等看清眼前那张更加熟悉的团团脸时,整个人顿时一呆。
杏眸一点一点睁大,沈妙舟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芝圆?”
芝圆用力地点了点头,笑得小脸更圆了:“郡主,是奴婢。您可算醒啦,身上舒服些了没有?”
沈妙舟一时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芝圆是她在公主府里的侍女,但她从前时常和爹爹一起出门游历,也就习惯了不怎么要侍女贴身服侍,再加上芝圆性子单纯,这些时日她便只吩咐芝圆守在府里,不要乱走。
现在是怎么回事?
若不是看清了周遭布置,她都要怀疑自己一夜之间回到公主府了。
沈妙舟愣愣地看着芝圆,齉着鼻子问:“你怎么来啦?”
芝圆扶着她半坐起来,又倒了一盏热茶给她润喉,解释道:“今早还不到四更时候,忽然有锦衣卫的人上门,说是您染了疾,要寻个侍女来服侍,怕我们不信,还给奴婢看了您的那柄玉刀呢。”
说起玉刀,沈妙舟扁了扁嘴。
上回不小心把它遗落在卫凛那,还得想法子要回来才是。
芝圆卷起袖子,用温水打湿了帕子,回身细细地给她擦脸。
脑袋还有些发晕,沈妙舟裹紧被子,闭着眼乖乖由她动作,心中哀哀叹了一口气。
这一病倒好,非但自己没跑出去,眼见着又搭进来一个。
唉。
“卫大人好像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凶。”芝圆忽然小声和她咬耳朵。
沈妙舟有点意外地睁开眼。
芝圆抚胸后怕道:“今早看到锦衣卫上门,奴婢真的要吓死了,只以为郡主身份露馅,在这里被人欺负。”
“等奴婢到这里时,郡主果然发着高热,可没想到,竟是卫大人正在榻前照料您。当时奴婢很着急,可卫大人却不让奴婢搭手,他自己绞了帕子给您擦脸敷额,又取了一坛子净雪,团成小球给您攥在手心里降温……”
沈妙舟呆了呆。
昨晚一直是卫凛在照顾她?
“一直到您的烧退下去,发了一身的汗,他才让奴婢上前给您擦身换衣。卫大人要走,您好像又不许,手指缠住了他衣服不松,他也没有不高兴,只是轻轻解开袍角,才起身出了门。”
她还缠着卫凛,不放他走?
隐隐约约想起些模糊的记忆,沈妙舟脸上阵阵发热,糟糕糟糕,她觉得自己好像又烧起来了。
“可出去不到半个时辰,卫大人就又回来了,还盛来一碗粥,一勺一勺慢慢喂您吃了干净。奴婢闻着,里面放了葱白和米醋,倒像是神仙粥的味道……不过他怎么也会做呢,是您教他的么?”
芝圆还在絮絮地说着,沈妙舟已经听傻了。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简直乱成一团。
知道卫凛竟然这样照顾了她一夜,她心里说不出地发软,又忍不住暗暗耳热。
可是再一想,若不是他蛮横霸道,非要将她软禁起来,她又怎会落水生病?
纠结了半晌,沈妙舟脑中渐渐迷糊起来,好像是又发起了热,索性不再多想,昏昏噩噩地躺下睡了一觉。
直到晌午时分,沈妙舟被杂乱的脚步声响吵醒,是芝圆领着大夫进来给她看诊。大夫给她施过针,重开了方子,留下几副药,这才退出去。
她喝药后退了热,整个人登时松快许多,又觉屋内闷得难受,便裹紧狐裘拿上手炉,和芝圆出门透气。
一出门,竟看见是长廷守在门外。
“长廷?怎么是你?”沈妙舟一愣,左右瞧了瞧,“玄午呢?”
长廷拱手行了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郡主。主子说玄午太老实,所以往后换属下陪着您。”
沈妙舟:“……”
说话间,门房小厮忽然急冲冲跑来,对长廷道:“长,长廷哥,府外有个自称莹娘的女子,发了疯一般,非要进来见夫人,说有要事相告,可是咱们夫人根本不在府上,小的怎么说她都不听啊!”
长廷转头向沈妙舟看了一眼,思量片刻,对门房道:“带她过来吧。”
门房应是,匆匆退下。
不多时,他领着一个少女小跑着过来,正是莹娘。
“夫人,出大事了,我……”莹娘上前就拜了下去,然而在看清眼前人的长相后,神色顿时显出几分迟疑,像是犹豫着不知还要不要继续说。
“有话与我说就行啦,夫人和我提起过你,不用怕。”沈妙舟忙扶她起来,笑着问:“你是那个‘莹澈明亮,似玉美石’,我知道的。是出了什么事,你这样着急?”
听见她说起那日“夫人”说过的话,莹娘稍稍放下心,当下也不多问缘由,急急对她道:“今日南镇抚衙传我去签案卷文书,我不小心听见一个镇抚使大人和一个文官老爷模样的人说话。”
“说是今早有国子监的监生不明不白死在了狱中,早朝时有好多的文官跪在宫里不起,他们说这样不够,还鼓动了国子监的监生和参加春闱的贡士去皇城外请愿,非要皇帝下旨将卫大人重重治罪不可!”
“我看他们不像个好人!卫大人和夫人对我有恩,我怕耽误了大事,从府衙出来就来这里了。”
“——什么?!”
“你说的可当真?”
沈妙舟和长廷同时惊呼出声。
第38章 被劫
听见二人的问话, 莹娘焦急地点头:“当真是我亲耳所闻!”
长廷登时红了眼,按刀便要往门外去。
“长廷,你做什么去?”沈妙舟连忙叫住。
长廷脚下一顿, “我,我……”咬了咬牙, 他道:“我去看看情形,如果当真如此,便去想办法求情!”
其实他一听说是陆烽有意捣鬼, 当时便信了七成,更何况这些时日言官和国子监的学生追着他主子咬得有多狠,他比谁都清楚,这等关头竟又闹出了人命,倘若皇帝抵不过众意汹汹, 难保不会下令重责。
沈妙舟摇了摇头, 因着风寒未好,声音还有点发闷:“监生叩阙哪里是什么小事?你去求情,只怕非但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 还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长廷语塞, 目光中渐渐露出几分狠意。
“你别冲动呀。”沈妙舟看出他的意图, 抿了抿唇,从颈中摘下一个有缺损的玉玦递过去, 吩咐道:“你拿这块玉去找大理寺的陶少卿,让他借口查案把国子监监生的尸体运走,不要让人有机会动手脚。再派暗卫保护好莹娘,她是人证。”
长廷接过玉玦, 肃容应是。
想了想,她继续道:“我进宫去替卫凛求情, 稳住陛下。你们一定要尽快查出那学子的死因,哪怕只有一丝端倪都好,明白么?”
长廷一怔,犹豫地看了她一眼,似有几分迟疑。
大概猜到长廷是什么心思,沈妙舟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眸子。
若是她没会错意,这时候了,他还在怕她逃跑……是罢?
……你可真是比玄午机灵多啦,你这么机灵,你家主子知道么?
沈妙舟气得跺了跺脚,正想说“那就让卫凛被皇帝治罪好啦,她才不要管了”,长廷忽然下定决心,重重点了下头,转身去让人备马。
七尧很快套好了车,沈妙舟带着芝圆坐上马车,一路沿近路向宫城行去。
其实她清楚得很,以卫凛的手段,绝不会没有后手任人宰割,只不过倘若当真有监生叩阙,那想要堵住悠悠众口,一场重责他定然是逃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