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葛站在暗影中看过去,宁王一身紫色长袍,头戴玉冠,清冷凛然,矜贵从容。
后面的叶闵却是清瘦沉默,略显苍白的手握着银拐,跟随在宁王侧后方。
宁王往日总是肆行无忌的性子,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的,不过此时却略放慢了步子,显然是在迁就叶闵的脚步。
两个人不知说着什么,看上去宁王神情有些郑重。
青葛凝神细听,只是他们到底防备心重,这荷花亭邻水的,隔着潺潺流水,根本听不清楚,只隐约捕捉到几个关键字眼“夏侯府”以及“西渊”。
青葛想起罗嬷嬷所言,想着看来是能对上的。
那夏侯见雪的母亲本是西渊公主,如今夏侯三爷过来禹宁,是要商讨西渊诸事,应是借着这么一门婚事,夏侯家助力宁王平定西渊,而夏侯家则借助大晟皇室之力,谋取一些好处,图一个家族绵延。
谁知道这时,她便感觉叶闵的视线淡淡地扫过来,若有实质。
青葛心中微顿。
被发现了。
叶闵就是叶闵,他的眼睛便是刀,可以刮平方圆十里地。
她便不再躲藏,施展轻功,飘然而下。
因是在宁王和叶闵面前,她自然不敢唐突,所以下降的速度都控制得缓慢轻盈,犹如一片轻盈的叶,徐徐降落,最后无声落地。
叶闵不曾看一眼,不过宁王却淡扫过来。
这样的轻功可以说天下无双了。
落地后,青葛单膝跪地,望着前方宁王的袍底,恭敬地道:“青葛拜见主人,拜见阁主。”
她这么说话的时候,乌发自肩头垂落,被风一吹,和蒙面黑纱一起轻荡,遮住了半边面孔。
叶闵抬手,手指微动,无声地给了青葛一个手势。
青葛明白,这是说他今日有事要处理,回头会和她聊,让她稍侯。
青葛其实有些失望,她能过来一趟不容易,以后不知道是否能找到这样的机会。
不过碰上了宁王,也没法,只能无声退下了。
而就在青葛走出千影阁时,宁王的目光扫过那即将消失的背影,突而笑了下。
之后,他才对叶闵道:“我以前从不知道,你竟——”
他话说到一半,叶闵的视线已经射过来。
他抿着唇,不太苟同的样子。
宁王轻挑眉,神情很有些意味深长。
叶闵轻握着手中
银拐,眸色冰冷:“殿下,你想多了。”
第15章 春牛
今日是中和节,又是丽泽湖开湖时候,街道两旁林立的店肆叫卖声此起彼伏,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青葛很少有机会这么闲散地走在街道上,是以便格外享受此时的喧闹。
比如街道上叫买着的春日新鲜野蔬,比如哭闹着要爹娘买小食的孩童,又比如挂在树梢或者酒旗旁的那用缯绢缀成春幡,这就是烟火人间,是青葛不曾触及的。
往日青葛不是不曾从这熙熙攘攘的街道走过,只是每每这时,她会觉得自己终究和别人不同。
别人是青天白日下的人,而自己却仿佛躲在角落里的鬼魅。
于是消除奴籍,拿到户帖,光明正大地走到人间,这便成了一件格外美好的事,会成为刀口舔血生涯中最终极的期盼。
以她的功夫,也不是说不能伪装,躲在人群中,就算没户帖照样能过好日子。
可人活这辈子,有时候就是会奢望自己不曾得到过的。
越是得不到,越觉得那东西顶尖要紧。
此时的她穿梭在街道上,漫不经心地走着,感受着这一刻的正大光明。
这时候突然羡慕起来,当夏侯家的女儿真好。
若她果真是夏侯家的女儿,而不是拿了银子假冒的,那该有多好。
当然也只是瞬间的念头,大部分时候她并不去奢望那些自己注定得不到的。
这么想着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娘娘。”
青葛听闻,看过去,那人头戴蓝靛包巾,着了利索的蓝布短衫,扎了绑腿,却是一个眼熟的,青葛认出对方是宁王的随从。
她惊讶,下意识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脸。
之后很快反应过来,此时自己的脸已经是去了易容的,她如今在外人眼中是夏侯嫡女,宁王府王妃。
那随从过来,恭敬地道:“殿下正在茶亭中。”
青葛抬起眼,正好对上茶亭处中那道目光。
是宁王。
他幽深的眼底平静,疏淡,薄薄的眼皮微垂下来,就那么居高临下地望着青葛。
在迎上青葛的目光后,他漫不经心地收回去了。
青葛想起刚才在千影阁,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罢了,如今他竟来茶亭了。
她不着痕迹地扫过茶亭,幸好,没看到叶闵。
叶闵因腿脚不便,喜欢清净,从来不会来这种热闹场合。
她心中稍定。
当下在侍卫的引领下,她过去了池亭中。
宁王捏着茶盏,闲散地欣赏着远处的游船画舫,并不曾回首,只是用很轻淡语气问道:“你竟一个人出来王府,这是要做什么?”
青葛在这一瞬间,大脑中快速地选择着自己应该遵从的性子。
应该柔顺地道歉,说我走丢了,然后柔弱无依地让他送自己回去,还是和他倔起来?
不过是片刻间,青葛便下意识选择了倔起来。
她现在不是青葛,而是夏侯氏嫡女。
为什么不可以仗着夏侯氏嫡女的身份硬起来。
他不给她杜仲王雄花,竟然还想和她行夫妻之事,想得美。
于是青葛便很是疏淡地道:“怎么,我不能出来走走?”
宁王凉凉地道:“是不是夏侯家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你如此不谙世事?”
青葛:“我之前在夏侯家,遇到节庆时候出门逛街,这不是常有的吗,怎么,到了这禹宁,还是禹宁城的街道上,我竟连出门逛街都不能了?以殿下的英明,禹宁不至于沦落至此吧?”
宁王视线终于投射在她脸上:“你倒是伶牙俐齿。”
青葛:“这不是伶牙俐齿,这是雄辩强据,据理力争。”
宁王听此,难得笑了下:“狡辩。”
他脸型过于薄锐明艳,看上去有种寒夜刀锋一般的锐利,纵然此时笑起来,也没有半分让人亲近的感觉。
只能说明他在刻意收敛本性罢了。
对此,青葛反应凉淡。
她想起自己刚才见叶闵,若不是他在,自己就可以和叶闵商量下退出千影阁一事了。
结果就因为他!
宁王看她这样:“还在生孤的气?”
青葛轻哼一声:“殿下说哪里话,妾身哪敢生殿下的气?”
宁王墨黑的眸子盯着她,看了半晌,之后眉骨微抬:“大过节的,孤陪你四处逛逛,你我冰释前嫌,如何?”
青葛是没想到宁王竟然能这么好脾性起来。
这都不像他了。
她想起今日宁王和叶闵谈话时的凝重,以及言语中隐约听到的“夏侯止澜”字眼,想着他们必是商议过了,她这个王妃还是得好好供着,所以只能宁王让一步。
想到这一点,青葛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那个桀骜不驯的宁王,有一天竟然陷于联姻之中,不得不对他完全不喜的王妃示好。
谁能想到,有一日他竟要凭着男色讨便宜!
青葛便突然有些想笑。
她也开始好奇,宁王所谓的“陪她四处逛逛”是能做到哪一步。
多想看他低三下四,看他卑躬屈膝——虽然估计不容易。
是以青葛也没心思和他斗气了。
她望着眼前的宁王,依然是那身翠竹织锦长袍,不过乌发上的玉冠却换上了寻常锦带,看得出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刻意收敛了些。
但却掩不住这人骨子里的孤傲和强势。
看一头嗜血的野鹰俯首下来的伪装,倒是有趣极了。
她便仿佛很不在意地道:“确实是打算四处逛逛,有殿下相配,妾身受宠若惊。”
宁王削薄的唇轻抿,笑着道:“话说得倒是好听,但孤总觉得,王妃似乎存着恼?”
青葛淡看他一眼:“殿下觉得,是妾身小性了吗?”
宁王便觉,她这么睨自己时,那清澈灵动的眸子中仿佛有水要滴出来一般。
他略沉吟了下,唇角翘起,道:“是孤考虑不周。”
青葛:“哦?”
她笑望着他,等着这高傲矜贵的男人低首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