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知道,梅姨娘说出的话的分量,在程府下人们眼中不比程朱氏要轻。她还能拘着礼数,保持一份谦恭,确实是难得的。
梅姨娘给一边的婢子递了一眼,便有两张笺纸呈了上来。“这是之前应了您的曲子,本是能很快给您送来的,前几日着实是身子不适,无甚精力推敲音律,这才耽搁些了时候。”
洒金的笺纸上,一纸的宫商角徵羽,满而不乱,也不曾有涂改,可见很是花了一番心思,且是另外誊了出来的。
阮玉仪接过瞧了瞧,心下一暖。交给侍立在侧的木灵叫她好生收着。
第70章 落笔
西厢房。
程行秋遣人过去后,便在廊上来回走动,不断地往远处眺,只是始终不见心中所念的倩影。
这会儿长公主正在小憩,依平日的习惯,约莫还要大半个时辰才会转醒。他刻意选了廊下与阮玉仪会面,此处离卧房较远,也便不至于叫昭容瞧见了。
而正房有程朱氏在,却是比西厢房还不方便说话的。
小径处拐出一道着淡粉襦裙身影,往他这处走来。
注意到派去的婢子回来,他三步并做两步迎了上去。再一看,却不见婢子身后还有旁的人。他心下微沉,蹙眉道,“怎的不见阮氏,你可与她知会到位了?”
她自知担不起这责任,忙将阮玉仪的话一五一十复述与他。
一日夫妻还道有百日之恩,原来她便如此不愿见他,还以为用和离书能将她哄了来。
这小娘子倒真真是个绝情的主儿。
程行秋兀自冷然一笑,其间含了多少自嘲,怕是只有他自己清楚。
这些天来,软的硬的他哪样没试过,他以为他已经给了她足够的选择,却不知一向乖顺的小娘子真置起气来,能做到这般地步。
如今,竟真的隐隐怀念起那个会同他嬉笑撒娇的泠泠来。
他捏着文书的手紧了又紧,半晌后,才将东西交给婢子,“去拿给阮氏罢。另外与她道,我已经安排致信婺州阮家了,叫她莫要担心。”
“是。”那婢子应下,一路碎步去了。
其实并没有什么信寄去了阮家,这不过是要哄她安心罢了。从前阮府盛极时,听说对这个小女儿也是娇惯得很,如今若是此事传了过去,难保阮家的人一心疼,不会将小女儿接回去。
他不能叫阮家坏了接下来的打算。
程行秋负手立着,蓦地觉得周身空荡荡的,似有风从他的身侧拂过,可除了能撩起他的鬓发外,衣袂却是动也不动,仿佛这风从未来过一般。
他不可怪风无情,只能怨自己站在廊下,一边想感受风,一边又贪恋此处的暖意。
但惜他并不知晓这个道理。
“大公子,”白荷上前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殿下醒了,正要见您呢。”
今儿怎的醒得这般早,程行秋敛去疑色,道,“好,我这就过去。”他眼中浮上笑意,跟白荷去了卧房。
却说阮玉仪与梅姨娘正聊到兴起处,一语未了,便见那西厢的婢子果真拿着两封文书来了。木香见状,忙侍候了笔墨来。
她起身去窗柩下的几案处,将那纸和离书展开。纸是上好的洒金宣纸,泛着些淡色的黄,如此才能保证经年不坏。
上边工工整整誊着相同的内容,无一不是在讲述他们日子过得如何好,两人如何地相敬如宾,最后将一切原因归结于一句“缘浅”。
阮玉仪出神地望着那些字迹。往后和离书用以示人,旁人都信了上边的荒唐之语,只有她自己知晓其实不是这样,那么往后,她在程府所受的委屈,要如何道与旁人,他们才会相信?
和离虽是表面上尊重了夫妻二人的意愿,可自古以来,鲜少赋予女子提出和离的权力,说到底,这门亲事还是掌握在男子手中,和离不过是较休书更为体面些罢了。
因而她也知道,她能如此顺利地拿到和离书,并非是她一人之力所能办到的。只是——
见阮玉仪犹疑,一边的梅姨娘只当她是还在意着大公子,于是安抚道,“不论是否身不由己,结果都是他先背叛了你。事到如今,何必念念不忘,既能早些断了,对你也是好的。”
若是当初她也能能想到如今这个层面,她也不必再程府磋磨,面对一个已经无什么感情的夫君了,何况还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夫君。
梅姨娘的眸眼中染上落寞。
这小娘子是个心地好的,她不愿玉仪最终也落得她这个地步,因而自是用心相劝。
“姨娘说得是。”阮玉仪心知她是误解了自己的心思,不过也没反驳,而是顺着她的话应下去。
她沾了墨,将笔腹在砚台边沿刮了两刮,将多余的墨顺掉。不曾多犹豫,流利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如此,他们的情分也合该到此为止了。
她放下笔,转脸看向梅姨娘,眉眼含笑,像是求她夸奖一般。
见阮玉仪心绪松快,梅姨娘也放下了一颗紧着的心,向她回以一笑。看着玉仪,梅姨娘似乎从她身上见着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只是这小娘子比她要果决得多。
看来她是白操心了。
若细细算起来,玉仪虽是比自己的莹姐儿要年长上一些,她这年纪,也是足够做玉仪的母亲了。如此想着,她的神情又柔和了几分。
“可惜莹姐儿身子孱弱,自小还未用吃食,便先是吃上了丸药,恐过了病气与阮姑娘,不然我定然叫莹姐儿也来与您拜识一二。”她是真的欢喜这位表小姐。
阮玉仪自是随口应了几句客套话,而后叫木香取来一个荷包。她接过,递与梅姨娘,“无论莹姐儿还是姨娘腹中的胎儿,都会是康健的。姨娘也莫要过于忧虑了。”
梅姨娘谢过,拉开荷包一瞧,借着光线,见里边隐隐露出一角的玉来。她心中微动,当时她只以为玉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真的去寺中为她祈来了玉佩。
一边鬟婢收去了笔墨,梅姨娘又与她讲了几句交心话,这才告辞离去。
少了一样心事,阮玉仪也是自是好睡得多。
明儿反正程朱氏在忙着打算昭容与程行秋的亲事,想来也没工夫接见她去请安,她直安心睡到翌日天光大亮,方才悠悠转醒。
“小姐,您醒了。”今日虽是木香轮值,可木灵一想到待会儿要出去放纸鸢,便兴奋得不行,非得跟着木香一道进来不可。
她叽叽喳喳的动静倒是使得阮玉仪一下子便清醒了,接着梳洗妆饰,木灵也是一直在旁边看着,像是从未见过似的,满眼新鲜。
阮玉仪受不住她这么晃悠,便打发道,“木灵,你去将那两只纸鸢备来罢。我这边也快好了。”
木灵欢喜地应下,步子轻快地出了房门。
只是木灵一走,她又忽地觉得周边冷清了些,到念起木灵的闹腾来。
第71章 莺燕
许是前几日方落过雨,今儿的天很是澄澈,无甚云雾,这蓝虽清浅,却也叫见者心生欢喜。深秋的阳光是不灼人的,毫无遮挡地照下来,连周边的花草也显得更鲜亮了些。
行至溪边,翠幄青?的马车才悠悠停下来。木灵先是下来,拉过帘帐,阮玉仪由木香扶了,下了马车。
因着溪流较湍急,上边粼粼的波光也显得更细碎些。她望了一会儿,心绪松快下来,忽地觉着与程行秋的亲事似是隔了许久。
恍惚间,她似乎还是那阮家的小姐,由父母兄长护着,无需理会这些勾心斗角的繁琐事,也无需为自己的生计犯愁。
木灵早已放出了连着纸鸢的线,小跑了几步,那纸鸢便被风稳稳托在半空了。她将手柄递到阮玉仪手中,“小姐。”
她接过,有样学样,连跑了几步,可那纸鸢却隐隐有下落之势。
她只好加大了步子,只是手中的线愈加倾斜,待她有些微喘,停了下来时,那纸鸢便也跟着毫不给面子地掉了下来。
她心下不服,还待再试,木灵追了上来,摁住她的小臂,笑道,“我的小姐,你可是跑错方位了。你瞧那叶,它被吹向哪边,便要往反方向去才是。”
阮玉仪顺着木灵所指之处看去,又环顾四下,才依言跑去,纸鸢果真很轻易地便乘风飘了起来。而后她渐渐熟悉了,发现根本无需这么费力,只消多走两步,那纸鸢也不会掉的。
于是便放慢了步子,走动起来,腰间环佩的琅琅之声与足腕铃音相应和。
她今儿着一如意云烟裙,微风撩起她的裙裾,下摆顺着风,往一边散开来,恍若她也要乘风而去似的,端的是一副仙人之姿。
一边,木灵也放上了另一只纸鸢。木香则立在一边,瞧着两只纸鸢飘飘然,与暖阳齐飞,头仰得久了,竟也不觉着累。
忽地,周边枝叶沙沙作响起来,阮玉仪一个不察,系着纸鸢的线便脱了手,没一会儿,便是不知挂到哪处的灌丛上去了。
见状,木灵安慰道,“小姐莫急,奴婢这就去寻了。”言罢,将自己手上的纸鸢交与木香,便顺着大致的方位去了。
她站着也是站,干脆也便去了另一边找寻。
正走着,忽见一射之地处有一亭台。亭中两三抹着艳色衣裳的身影将一公子围在中央。不知那位公子说了什么,惹得那几名女子娇笑着连连,就是阮玉仪处都隐约听得见的。
她微愣,住了脚步,旋即转身,欲与木香避开这亭台处。
尚未走出几步远,就见一侍婢打扮的姑娘拦在了她的前边,嗓音甜得发腻,“这位姑娘,我们殿下见你面熟,想请您过去一叙。”
虽隔得远,辨不清面容,但看她衣裙颜色,应是环在那公子身边的女子之一。
阮玉仪下意识想回绝,忽地想起世子对她的忽冷忽热,将拒绝的话咽回了肚里。她思忖片刻,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许是故人,那便请姑娘领个路罢。”
那侍婢福了福身,稍走在她前面些,引她过去了。
自亭侧上了几步台矶,方才见着这公子的模样。
他一身蜜合色锦衣,颈间佩璎珞悬绦。腰间则挂环佩香囊,是女子欢喜的样式,想是旁人所赠。他生得一双含情桃花眼,笑意盈盈。正斜倚美人肩,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柄玉骨折扇。
她撞进他的眸中,只莫名觉得这双眼睛似是在哪里见过。
阮玉仪由着这公子上下打量,见了礼,才发觉她曾在圣河寺见过他的,那时紧着将二表哥送回去,也没太注意他的衣着。
如今一见,如此锦衣华服,也不知是哪家的贵门公子。
姜祺端直了身子,展颜道,“还道那日之后不会见着姑娘了,看来你我缘分不浅。”这小娘子委实是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见过容色姣美的姑娘并不少,生得她这般颜色的却是鲜见。
方才他从小径行步过来,便已是见到她了。故人一说倒不是随口说的,与这般佳人,就算是只遥遥相望过一眼,有半分面善,在他这儿,也算得是半个故人了。
“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知姑娘芳名?”他放开身边的姑娘,立起身来,却始终与她之间保持了一段合宜的距离。
姑娘见身边一空,鼓了鼓腮,娇声唤道,“殿下——”却也没上前去拉扯。因着她们清楚姜祺的性子,虽是对女子皆温和以对,但他极厌烦缠着他不放的人。
既然吃穿都在他,她们便要知进退,不让人恼了自己才是要紧。
阮玉仪听得这一声“殿下”,心下微动。
因着芜国皇族支庶不盛,能被如此称呼的原并不多。可血脉零落,难与老祖宗们交代,因而便在一些钟鼎之家封了郡王,聊以充数。她只当面前这位公子是哪位来京的郡王了。
她一思忖,才是回道,“公子唤我玉仪便是。”
她摸不准这位是否与世子认识,因此不敢告与全名,否则叫他知晓了去,一来不好解释,而来也大约会自断了后路。
姜祺心下了然她许是不便,也不追问,邀她在亭中坐了,与之交谈起来。
其实无非也就是问问她是何许人士,亦或是探听她的喜好。他嗓音清越,闲谈起来又知分寸,叫阮玉仪不知不觉与讲了些幼时的小事与他听。
他便不时就她所讲问一句,或展扇轻笑,给足了她反应,使她并不会觉着不自在。
原先便在的那几位姑娘面上并无不快,甚至还会插上一两句话,真像是几个姊妹家聚作一处,相互谈笑一般。
正讲到她幼时宴上,见了人怕生,直往兄长身后躲。姜祺笑道,“玉仪姑娘长得如此仙人之姿,幼时定然也是玉雪可爱,也怪不得总有宗亲想抱上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