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的凄婉,柳眉轻蹙,上了口脂的唇不自主地发颤,却生生地把喉头酸涩咽了下去。
一旁的木香看得心疼,拉她的手紧了紧。
谁又见得美人这般落泪,程行秋听她这么一说,也想起从前她趴在他肩头撒娇的娇软。
“泠泠……”
阮玉仪忽地高声道,“别这么叫我!”
“一年前,我去给郁王殿下办事,行至山路,道窄,马儿失蹄,我确实滚下山崖,受了重伤,”程行秋努力想说服她,他撩开领子,“你瞧,这儿还有伤疤。是昭容心善,适逢经过施救于我,否则我可就真回不来了。”
程朱氏放下茶碗,不耐烦地开口,“嚷嚷什么,还有没有点规矩了?长公主在此,你可曾行礼?”
她原是打算瞒着仪姐儿,趁她以为长子不在了,心灰意冷,还算是乖觉,将她与睿儿的亲事先行操办了。
不想这会儿她会过来。
见阮玉仪直勾勾盯着自己,也不说话,程行秋继续道,“以后你便安心嫁与睿儿,我们还是一家子。你若实在不愿,给我做小也行。”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十分通情达理。阮玉仪不过一个破落户的女儿,总不可能让长公主做小。
昭容扬了扬下巴,眼底带着些敌意,却强装大度,“我与行秋过来不是为了与你商议的,同意你做个妾室,是念在你为行秋守节一年的份儿上。”
阮玉仪急促地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
她这一年来究竟是在守着什么,究竟在期待什么?还是说,这桩婚事,从来只是她一厢情愿。
一年多前,她随母亲来京拜谒,为出了状元的远亲一家送上贺礼。路上,恰好迎面遇见作为状元,举街游行的程行秋。
他一袭红衣,满目春风得意,人骑在骏马上,身后一群侍从。他在锣鼓声,和街边百姓的注视中,目不斜视地向前行进。
那时他容色清俊,又是一身才情加持,惹来不少姑娘倾心。满以为自己只是众人中的一个,不想当街一眼,再见面,两人间已是情愫暗涌。
再后来,阮玉仪如愿嫁与他为妻,那一趟来,就一直留在京中,未曾回家。
回忆里的状元郎逐渐和眼前之人重合,她听见自己冷静地说,“不必,我阮家虽不如往日兴盛,作为阮府嫡女,我也绝不可能与人做小。”
“正好,那你近日就安生些呆着,等着改嫁睿儿罢。”程朱氏会错意,以为她这是答应与程睿为妻了,暗自松了口气,“你先回去,我与长公主殿下、行秋还有事商谈。”
她混混沌沌地转着脑筋,想着若是木灵那边找好了人,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这会儿她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支撑着自己,娉娉婷婷立着,仿佛自己正是当家的主母,威仪棣棣,不容贬损。
身后传来程朱氏的声音,“记着将屋里的东西收拾出来,速速搬去东厢。”
走出一段路,阮玉仪才觉得今晨舞跳得小腿酸软,她将重量落在木香身上些。
耳边是木香担忧的声音,“小姐……”
原本蹲在木芙蓉旁的程睿已经又不知跑哪儿玩去了,一寸见方的土地被他翻得稀烂,直接缺了块杂草,枯枝随意扔在一边。
小厮婢子们还在来回走动,四周被挂上的红缎子愈加多了,一派喜气之景。
她拖着身子回到屋里,全然不顾裙摆的布料被旁逸斜出的枝条划到,勾了丝。
阮玉仪垂首,双手交叠攀着椅子的扶手,整个人几乎是蜷在一侧。她的眼睫低垂着,发丝挡了小半张脸,让人辨不清情绪。
一盏温热的茶水被斟好,搁在几案上。阮玉仪闻声抬眼,见是木香,便道,“你去寻木灵,与她一道。”
“小姐,木香就想在这儿陪着您,”木香放轻的声音,生怕连呼出的气,都能将此时瓷人儿般的小姐震得稀碎,“木灵这才离开一个时辰不到,怕是没那么快回来。您要是担心,奴婢多叫几个人去寻。”
她不答话,叹了口气,捧起茶盏呷了一点。
木香知道方才所见对小姐打击极大,于是绝口不提那些糟心事,而是想着如何能逗小姐开心。
“等木灵回来了,我们就陪您去找那新姑爷,”木香蹲到她面前,仰头瞧她,拿手指去勾阮玉仪的手心,“那新姑爷一定是芝兰玉树,光风霁月,我们小姐多漂亮呀,新姑爷肯定被小姐吃得死死的。”
阮玉仪感受到手心的痒意,思绪随着木香的话飘散,耳尖不由得微微泛红。
“瞎说什么呢,你这丫头。”她知道木香是哄她,于是无奈地拿手指去戳木香的额头,将人戳的往后一仰,跌坐在地。
是了,少了一个程行秋又如何,日子是她自己的,终究还得过下去。她只当这枯树杆子不牢靠,断了折了,什么海誓山盟不离不弃,尽数抛却在后头便是。
她吁出一口气,看着木香捂着额,满眼担心的模样,释然不少。
气氛一时间活泛些许,木香正想再开口,却听身后传来句清脆的问话。
“什么新姑爷,你们在说什么?我也要听。”
“木灵?”木香起身去迎,“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事儿办成了吗?”
来者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梳着个双环髻,脸颊上还有些婴儿肥,十分喜人的长相。木灵是阮玉仪嫁进来时新入府的丫鬟,名儿也是阮玉仪给起的。
阮玉仪放心她,就让她和木香排一个辈儿。这木灵是个活泼的,虽不似木香稳重心细,却心思单纯。
“嘻嘻,木香姐姐放心,打听到了。”木灵边说边往里走,“奴婢正走到山脚,少夫人您猜怎么着?”
木香耳尖地听到这声“少夫人”,放在以往自然没问题,只是现在……
她瞧了一眼阮玉仪的神情。
“木灵,你以后别唤我‘少夫人’了,与木香一般唤‘小姐’即可。”阮玉仪也的确觉着膈应,随口提了一句。
木灵不知道原委,呆愣愣地问了句,“为什么啊。”
“你继续说。”木香暗中掐了她一把。
“哦哦,奴婢听山脚下的人说,这世子要陪太妃吃斋一月,因此三三两两来了不少年轻姑娘呢。”
“哪家世子?”阮玉仪问。
木灵凑近了些,像是在交接什么王宫秘辛,“是郁王世子。”
这郁王世子名唤姜祺,风流之名满城皆知。他生了副讨姑娘们青睐的好皮相,又是风流多情,能说会道,一张巧嘴不知招惹了多少姑娘。
他本人更是家花野花一并采,且不说府中数房妾室,就是养在外头的戏子与青楼女子也是不少,家中对他的行为却放任不顾。
不过愈是如此,才愈能让如今算无遗策的新帝放心。
一边的木香见她出神,便试探道,“小姐,这郁王世子的名声……”姜祺虽讨年轻姑娘们欢喜,可哪家正经人家会首先考虑他呀?
阮玉仪垂眸,指尖抚弄着杯沿,这风流世子还能耐下心来,舍了山珍海味,陪上太妃她老人家这许多时日,想来品性不至太坏。
她也不要什么荣华,只需一个空名头,还她一个自由身。
何况,姨母步步紧逼,眼下,她已经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我自有考虑。”她沉吟半晌,道。
第3章 示威
木灵正待插话,却听门口传来动静,转脸一看,只见四五名小厮直直闯了进来。
为首的那人弯腰拱手,“少夫人,小的是夫人调遣来帮您搬物件的。”他虽语气恭敬,眼神却不断乱瞟,四下打量,最终落在半倚在椅子上的阮玉仪身上。
这少夫人平日深居简出,他们这些做粗使下人的也没机会瞧上一眼,如今一见,果然令人稀罕。
只不过如此容貌,不知是不是应了那句“红颜祸水”,才给大少爷招致祸患?
木香见这小厮眼神不规矩,神色一凛,斥道,“放肆,小姐的屋子,也是你们能随意进来的?”
未经通报,平白闯进女眷的居所确实不像话,这小厮被问了个理亏。他赶紧敛了神色,边往后看边朝其他几个挥手,“都退出去都退出去,快。”
说着,自个儿也退到了门槛外。这才道,“少夫人恕罪,小的多有冒犯。只是这夫人的吩咐……”他将语调拖得悠长,一副为难的样子。
姨母这是找人看着她来了,生怕她收拾得慢了,怠慢了那位长公主殿下。阮玉仪心下一沉。
“多谢姨母差人相助了,只我院儿里几个姑娘,恐怕确实为难,”阮玉仪面色不变,起身道,“你们几个便在外头候着,这边收拾妥当后,你们再拿过去不迟。”
那小厮得了准信,这才松下一口气,应了是。
阮玉仪让木香带两个人去那边打扫,自己亲自也拾掇起来。
程朱氏强势,老爷要纳的妾都得她过目,因此程府中人丁不算兴旺,府里也并不是间间屋子都住着人。
不知是否怀了讨好长公主的心思,此次姨母分配给她的那间,却是较其他院儿来说,最是阴冷的一间,这才许久未有人住,落的灰怕是比墙腻子都厚。
因着她并未打算在此处久留,所以这会儿是该舍便舍,谈不上有多心疼。其中一部分摆件、首饰便用来打点了她院儿里头的几个姑娘。
几个婢女得了好处,手脚愈加麻利了,接连有人捧着东西来问她,此物应收在哪口箱子里。
她哪能不明白这份心思,只是懒得计较,瞧着东西不甚重要,也就随意赏下去了。
木灵倒是看着心疼得紧,见人走了小声和阮玉仪抱怨,为何要如此大方,便宜了那几个贪心的。
不消一个时辰,她的东西就被收拾得七七八八了。屋里一下空荡不少,因而显得比平日里大些起来。
阮玉仪立在屋子中央,环顾四下。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一个个过去自己的身影,守着空房,有时莫名就哭得不成样子。她曾在窗子哪边趴过,夜里泪湿的被褥是哪一侧,哪张几案上曾日日侍弄着那人喜爱的花……如今回想,都历历在目。
“小姐,这盒子里头的东西,还要给您留着吗?”一个婢子问道。
阮玉仪原本随口想赏掉,却见那木盒子上边的纹饰有些眼熟。她接过,打开一瞧,是一串红绳金铃的足链子,几个金铃铛雕刻着镂空的吉祥图案,是难得的手艺。
她忽地记起,这足链是以幼时的长命锁熔铸而成,是在阮家还兴盛时,江南婺州一有名匠人的收官之作。她取了一点金料做足链,余下的则让这匠人制成扳指赠与兄长了。
几年前,兄长随太子,也就是今上去了胡地。满以为此物能充当平安符的作用,护兄长平安,不料军队凯旋,也带回了他战死的噩耗。自此,阮家更是长衰不起。
兄长说过,会让她过上更好的日子,不用受人白眼,不用寄人篱下的日子。
可如今又算是怎么回事……从对程行秋的情愫中剥离,她心中后知后觉地泛起委屈和悲恸,一抽一抽地疼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死死将足链攥在手心。
“怎么如此磨蹭,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门口一个盛气凌人的声音自远及近,清脆的足音落在她身后不远处。
是昭容长公主。
阮玉仪回首,脊骨端直,声音冷然,“怎的劳烦殿下亲自来了。”
昭容没理会她,踢了下其中一口箱子,“真不愧是破落户出身的姐儿,东西确是少得可怜。你们几个,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搬!”她将下巴一抬,示意道。
那几名小厮得了指示,也顾不得阮玉仪了,上来就两人一口箱子地抬走,动作显得十分粗暴。
“殿下这是何意?”
昭容脸上显出得色,这才转头看向她,“本宫只是来瞧瞧进度。顺便与你小叙片刻。”
阮玉仪实在想不到除了程行秋,她还能为什么而来,“殿下也见到了,我这儿东西都收拾干净了,并没有什么好招待殿下的。”
“不必麻烦,”昭容缓步至几案边,用指尖在椅面上抚了下,确定是干净的才坐下,“如此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