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时辰后,梳妆已毕,木香去小厨房寻了花瓮,并两口原作赏玩之用的玉碗。两人行至庭院中。
雪仍旧在下着,自天空渺远处飘来,落于这琳宫之中。
采这雪水本就是取乐,是不必假手他人的。木香撑了油纸伞,伞面上是接住雪珠儿后的细碎声响,听得人心中一片澄澈。
她以指尖在花上碰两下,上边的雪便落入了玉碗中。这采雪也有讲究,非得是花上的才好,旁的厚处舀来,反是缺了些意思。
她信步走着,动作间不紧不慢,将低处的雪采得差不多了。因不愿受伸高手的累,忽而忆起长安宫外尚有几株,便又一路踏雪往出走。
半晌,花瓮中已积攒了一个底的雪了。
“姐姐真是好雅兴。”有人拿着柔软的嗓音如此道。
白之琦行了一礼,姿态散漫,“这般小事交给下人做就是,何必累着了自己。”她一袭白衣盛雪,也还是个清丽标志的人儿。但她拿眼睨着人的神态,却暴露了她并非是个和善人。
“兴起而已,”阮玉仪嗓音疏淡,问道,“白姑娘怎的会途径此处?”
白之琦并不接话,反是自顾自说着,“如此看来,姐姐身边人似乎都不大妥当呢。”她话中有话。
她伸手掐了一枚梅花下来,放在手心看了会儿,顿觉无趣,随意抛回树下。
“妥不妥当,本宫自是知晓。”
她做出一副讶异的样子,以手掩嘴,“姐姐竟是还不知道?下人间都传开了呢。”
看阮玉仪蹙眉的模样,她轻笑一声,“木灵可是姐姐宫里的?对食可是要治罪——”
她忽地顿住,敛了些笑意,“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姐姐可莫要怪罪妹妹啊。妹妹这是想着这些下人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替姐姐不值罢了。”
她的声音本就别扭,如此絮絮叨叨地,也就更使人听了徒生燥意了。偏生她自个儿还不自知。
阮玉仪自是极相信木灵的,面色不改,“想来不过讹传罢了。”
“况且,即使在下人间流传,白姑娘又是如何得知?”她轻飘飘地道。
她不曾将下半句说全,可其中含义再明显不过。白之琦没想到向来被宫人们夸赞温柔的槿妃,亦回讲话夹枪带棒的,她脸色微变。
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继续道,“姐姐未免太信任那婢子。这深宫的腌臜事,可多着呢。”
“散布谣言,亦可降罪。”阮玉仪正色道。
木灵不曾缺衣少食,有恰是行事烂漫的时候,哪里会有何事需要去求人。
她着妆花褶裙,发上珠翠文彩辉煌,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是难得的仪态万方。与白之琦对立着,却显得白之琦这打扮不入眼了。
白之琦差点没掩饰住,面容扭曲了下,继而冷笑道,“姐姐何必如此坚决,一问便知。”
望着她的愈行愈远的身影,阮玉仪回过身来,扣着玉碗的手微微收紧。她将碗中一点雪也倒进花瓮里。
木香轻啐道,“一天天的净想着人不好,也不知这颗心事怎么长的。”
她心中亦有些不快,到底心中烦乱,没了兴致。因轻声道,“这雪水也差不多够了,我们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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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香用这新鲜雪水泡了茶水来。
阮玉仪接过杯盏,缓缓呷了一口。这梅上雪所烹的茶水似是清口不少,带着梅花的幽香。她自斟第三盏的时候,木香终是看不过去。
这雪水泡茶,虽是极风雅之事,却到底是雪,也不可多用的。
木香轻摁住她的手,“小姐,奴婢不若去将木灵叫来侍候罢。”
她手一顿,轻轻嗯了声。近些日子木灵的异样,在此时一寸寸放大,使得她根本忽略不了。
不消多时,木灵便到了,行礼唤道,“娘娘。”
阮玉仪注视着她的面容。平日总见着,倒不觉得,也不知是否是受了白之琦的话的影响,如今看来,木灵面色平和,不见往常咋呼模样,似是少了几分生气。
她微微抬手,示意她起来。
“近来可还好?”她温声试探。
木灵身子僵了一瞬,欠身道,“多谢娘娘关心,都还好。”
她定定地看着木灵,“你若有什么事,要与我说,我才好替你解决。”她并未以妃子的身份与木灵说,而是直接“你我”相称。
这是极亲近的唤法,日子恍若回到尚且还在程家的时候,木灵不由恍了神。她还是坚决称不曾遇见什么事。
衣袖下,木灵的手攥得指节泛白。那个人已经死了,只要她不说,小姐就不会知晓。
见她不说,阮玉仪也不再提,“今儿新采了雪烹茶,你木香姐姐烹的。”她递了新斟的过去。
在她的印象里,木灵一向馋木香的手艺,从前没少向她来讨要吃食。
但木灵这次没接。
眼前人的声音太温和,催得她落下泪来。她回想起从前跟在小姐身边的日子,那时的她,绝不会想到会有这般事落在她身上。
她也不想的。
“木灵?”
再抬眼时,她已是满脸泪痕。
第194章 利用
阮玉仪的手还凝在半空。
木灵往后退开了些,稽首道,“娘娘,请将奴婢调去别处罢。”她的裙衫落在地上,阮玉仪看见她乌黑的发顶,心里咯噔一下。
她忙去搀木灵,“你先起来,好生与我说。”也不知这小丫头哪来的这么大劲儿,竟是纹丝不动。
木灵唇张合了下,泪水又顺着鼻侧划入口中。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哽咽道,“前月奴婢去采花儿,碰见了——”
有一个老太监找上她。
她第一次恨自己气力太小,连这只算得半个男子的太监也敌不过。
她一点点将原委道来,磕磕绊绊,没有分毫隐瞒。她本可以当做没有发生此事,继续留在小姐身边。
可她又心有郁结,一日日浑浑噩噩,看着旁人欢笑,像是局外人一般。她觉得无处容身,一切都不似从前,她无力再侍候小姐了。
木灵一字一句述说着,皆如针刺般扎入阮玉仪心口,使得她心口一阵抽痛。她蹲下身来,将哭得身子发软的小丫头搂入怀里。
“这不是你的错。”她的嗓音温柔且坚决。
她取了帕子拭去木灵的泪水,见她哭得耳朵都通红了,自己的手也微微发颤。
初见木灵的时候,她也不过是方及笄,往后还有大把的日子。若是愿意,她也可以安排木灵出宫,为她与她的心上人添上一份贺礼。
但所有的设想都在这一刻被打乱了。
木灵埋首在她怀中,说不出声儿来,只一个劲地摇头。
阮玉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如幼时她摔疼时,阿娘安慰她所做的。她尽量放柔声音,“你口中的那名宦官,现在在何处?”
与柔和的声音不同的是,她一双漂亮眼眸中闪过的暗芒。
木灵缓了好几口气,“……死了。”
她抚着木灵的手一滞,“这是何意,可是意外才导致人没了的?”
“是陛下赐死的。”
所以他一早便知道。阮玉仪心中泛起古怪的感觉。照理说,秽乱宫闱乃大罪,先不论意愿,就是这般的事实摆在眼前,也是不容木灵再继续在她跟前侍候的。
她曾从金嬷嬷口中听过,先朝时类似的事情更为盛行,当时大多是双双赐死,就算其中一方是被迫犯下这般罪行,亦是如此处置。
他为何会允木灵继续留在她身边?
只是因着木灵是她带入宫来的,念着两人感情身后吗?
“小姐,奴婢——”木灵抓着她的衣衫,将那块衣料都攥得有些皱了。她不求别的了,只希望小姐能遂了她的愿。往后偶尔远远地看一眼小姐近况如何,也便满足了。
事已至此,她还多要求什么呢?
阮玉仪扯开一个笑,“你先下去歇息,旁的事让我先想想再作打算。”木灵已经心绪不佳了,她不能在给她心里添堵,因敛尽了眼中的担忧。
她知道,木灵要的不是怎般恳切的安慰,而是不再一次次打着安慰的旗号去揭开她的伤口,要告诉她世间繁华,告诉她余生漫漫。
然后给她一个拥抱,帮助她继续她的日子。
木灵吸吸鼻子,与阮玉仪相互搀着起身,“奴婢告退。”许是跪的时候长了,导致腿麻,她走得缓慢,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没了抽噎声,一时显得分外安静。
再看木香,她也是面沉如水,“小姐,此事奴婢也有错。奴婢早该多注意她的。”她跪下请罪。
“你又混请的什么罪,快些起来罢。”阮玉仪太阳穴突突地发疼,她屈指揉着,无力地道。
如果陛下能容许木灵呆在她身边,是不是也能答应她旁的要求?
她心下燃起一点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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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长安宫不比平日早早就挑了灯,至子时,仍是灯火通明。
阮玉仪对着菱花镜,看木香一支支将自己簪钗取下。最后一根固定用的簪子抽开后,一头乌发骤然散落。
她原打算放下镜子,却忽地在镜中瞥见一角玄色衣裳。她将那镜子偏了些,如水的镜面中,果然映出他颀长的身形。
姜怀央也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他们在镜中对视。
她放下菱花镜,欠身行礼。
他虚扶了她一把,“怎么今儿还未歇下?有事与朕说?”自身子大好后,小娘子有了早早就寝的习惯。
有时候批阅完折子已是很晚了,他偶尔会来她这处歇下,但早朝时候小娘子又尚未转醒,因此她甚至有的时候并不知晓他来过。
有时甚至要从夜里值守的宫人口中听到他的行踪。
一来便被戳穿了心思,阮玉仪面上有些泛红,她自是不可能直接说的,转而软声道,“前些日子听宫人说陛下来过,可臣妾都不曾见到。”
她亲昵地搂住他的手臂,“这不是正等着陛下么。”
他哪里看不透她那点小心思,嗤笑一声,“现下不与朕说,待会儿可不一定有空当说了。”他环过她纤细的腰肢。
他的气息盈满她的后颈,惹得她脸上发热。她思忖了会儿,试探着开口,“宫中可有宫女未至年岁便能放出宫的先例?”
他拨弄着她的衣扣,挑开又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