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仪抬手,唤那拿着头面的宫婢走近。
宫婢屈膝跪下,将承盘举过头顶。盘上对称摆放着一套点翠东珠头面,其间以金丝勾勒装点,可谓华美之极。
只是里边缺了耳饰,她心头一跳。
“木香,”她轻声道,“去将那对东珠耳坠取来。”
一对东珠耳坠被放于空处,竟与这头面极为相衬,仿佛就是照着这耳坠子打得一般。
托举承盘的宫婢眼中也微有讶色,迟疑了下,道,“奴婢听说,这套头面是前些日子着匠人新打的。”
——是照着这耳坠打的。阮玉仪心下补充。
她忽而觉得愈加琢磨不透他了。她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做,难道只是为了强调这对耳坠子给她带来的痛意吗?
可这未免又过于费劲了些。
木香并另一宫婢侍候她穿上了宫装,层层叠叠,坠在她身子上,想来届时连步子也迈不大了。
她垂着眼,任由她们摆弄。
今儿的眉画得稍长了些,弯若新月,双颊如凝新荔枝,妍媚不可言说。余下口脂未点,木香正持了小刷子,沾那白瓷中的口脂。
外头的动静闹至了内室来。木灵先趋步而入。
岑礼跪于她身侧,“娘娘恕罪。”他不再往下说。
拦着旁人不叫其擅入是他的职责,可这些日子来,他也知晓这位姑娘与主子带入宫来的,关系亲近,再多言什么,也是他自讨没趣。
木灵嗔了他一眼,低声道,“奴婢不过是想进来侍候娘娘,公公非拦着做什么?”
岑礼不与她争辩。
“木灵。”阮玉仪看了眼镜中那小丫鬟的身影,唤道,“你替本宫来上口脂罢。”
“是。”她一下将心中不快抛至脑后,微微笑着应了。
黏腻的膏体被一点点晕染在阮玉仪的唇上,仿佛是画作最后的落章,使妆面一下明丽完整起来。
木灵注视她良久,方才移开手,轻声道,“娘娘,好了。”
这会儿,女官已是侯在堂上了。
这身行头果真不大便宜,她由人扶着,缓步往出走。而整理裙摆、打起软帘都俱有照应的。
那女官先是行了礼,侧身引她出宫。
出了落梅轩,弯弯绕绕不知多久,方才到了宫门。一路上,她都小心翼翼地踢着曳地的裙摆走,这才不至于被绊去。
仪仗已至宫门外,阳光也破开的云层,洒落下来,照得脚下灿然若铺金砖。
在女官的指引下,她在对着北面,于软垫上跪了。
身侧女官高声宣读册文,“朕惟六宫赞化、爱资妇职之修。四德宜麻、实衍天潢之庆。式稽彝典。用贲徽章……”
仪仗之外,立着一窈窕身影。
李美人咬着牙,握着衣袖下那物件的手又紧了紧,那匕首的柄几乎被她渥得温热。
她偶然从白之琦处听来,道是阮氏今儿会成册封礼,果真不错。
无论如何,她都想不明白,同为妃嫔,为何只有她一人承宠。那一个个独守的夜晚,难道都是白白挨过来的吗!
她恨得眼红,不由上前了几步。
侍立着的宫人注意到她,忙侧步拦住,口中恭敬,“小主,那边正全槿妃娘娘的册封礼呢。只有劳烦您移步,绕些路行了。”
李美人充耳不闻,一双明眸此刻呲目欲裂。
既然同为陛下的棋子,凭什么她能不同?她忽而觉着,白姑娘说得极是,也许一开始,陛下便没想着要阮氏与她们一般下场。
可是她好怕。
淑妃能仗着妃位,和有人替她求情而活下来,那她自己呢?怕是夜里自缢,也换不来陛下半分怜惜的。
她尚且还有大把年华可以消耗,她不想死。
就算是没有恩宠,就算是独守一个个寒夜,都抵不上一个死给她带来的惊惧。
李美人胡乱猜测,胡乱想着,亦不曾想过,她完全是自己吓自己。
不远处,还有女官清朗的声音传来,“咨尔阮氏。早备令仪。久娴内则。贤明之性、虽在小而必详。渊懿之衷、每经时而加谧。
“兹册封尔为槿妃。”
李美人衣袖下的手不住发颤,悄悄转了刀尖,将其向外。
那宫人见她不理会,全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有了些不耐,可到底不敢表现,只低声提醒着。
阮玉仪原是正视前方,忽地一些细碎说话声落入耳中,她心中生疑。照理说,这般场合,宫人们应俱是恭肃严整,又怎会有细语声。
她往木香处递去一眼。
一直注意着她的木香自然会意,环视四下。果真见了李美人,几乎是直勾勾地盯着正中小姐所在处。
她微蹙了眉,上前去。
“尔其益宣礼教、襄壶政而树芳型。蔚为女宗、佩恩纶而膺景福。”
李美人双眸赤红,唇发着颤,几欲冲上前去。她倏地冷笑,既然她会落得那般下场,逃不了一个死,那么,拉一名陛下的宠妃相伴,岂不快意?
她抑不住的笑从唇间逸出,肩头微微耸动。
第184章 下套
木香挡住了落在李美人身上的光亮,掷下一片阴影。这阴影犹若一盆凉水,将李美人浇得一激灵。
她垂眸看着李美人的异状,“小主,还请您移步绕路而行。”这李美人素来爱与小姐使绊子,今儿可不能让她搅扰了去。
李美人将目光偏了偏,忽地意识到那人的身侧,有这许多宫人,她就算是眼下使了刀子,也成不了心中所想。
她嗤嗤笑了声,盯着阮玉仪的目光像是要在她身上剜下块肉来。
她终是转身离去。
宣册已毕,阮玉仪双手接过册文,面北叩首后,直起身子,将册文递给一边的女官。如此,仪式便算是成了。
“恭喜娘娘。”那女官笑道,“如此,奴婢便回去复命去了。”
她搭着木香的手起身,微微颔首,发上钗饰映出灿然的光亮。
回了宫后,她捱不住满头繁重钗环,因对镜拆卸,拆得急了,勾连出几绺发来。
木香见了连连制止,接过那拆了一半的簪钗,“娘娘,方才那人是李美人。”有几绺发卡进了簪子里,犹疑片刻后,也只有拿小金剪剪去。
“她怎会途径此处?”
身后的人默了会儿,两人在铜镜中对视。木香道,“小姐,奴婢不敢妄自猜测主子,只是那时李美人转身走后,衣袖下似有什么闪着光的物件。”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呼吸微滞,吁出一口气,方开口道,“你可瞧清楚了?”李美人虽隐隐有与她撕破脸的意思,应还不至于如此胆大。
“奴婢不确定——那像是刀子。”
最后一根固定用的簪子拆掉,她一头乌发如瀑般倾泻而下。她抬手揉了揉被拉扯得生疼的发顶,起身往几案边走去。
她轻声道,“既然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也不好随意污蔑人的。你只着人将李美人那边看紧些,若有何异样,速速来禀。”
从木香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小半边沐浴在光下的侧脸。她的目光落在窗牖下,眸若点漆,不知正思忖着些什么。
木香欠身应道,“是。”
日头渐落时,果真探到了不寻常的消息,道是李美人的人以日用为由头,去内务府支取不少柴禾,以及几个火折子。
木香神色凝重,“娘娘,我们该禀报陛下罢?”此人的心思,虽为实施,却已昭然若揭。
阮玉仪悠悠然为自己斟了些茶水,壶口倾泻而出的水,冲击得杯中茶叶不断旋转。水及七分,她放下了茶壶。
“不必,”她垂眸,“陛下政务繁忙,岂能以后宫之事频频去烦扰于他?”
——可若是事情闹大了,那就不一样了。
木香不解,难不成就纵容李美人的作为?她将心中疑问问出。
却见阮玉仪微微颔首,“你去备一锦衾……不,还是两件斗篷罢,放在盥室中,桶中的水也要放满,不必在意冷热。”
既然劝解无用,她总得找些办法让李美人消停些,至少将罪名坐实了,一时半会再起不了害人的心思才好的。
而最省事的,就是借他的手。
夜里,她还是照常歇下了,未免被怀疑,还换了寝衣。
月光如水,透过半开的窗子落入她所在的内室。撒花金销帐之下,她睁着一双明眸,并未睡去。窗外静谧得一如寻常的夜。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错怪李美人的时候,透过那道窗缝,外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动静很轻,若是真入睡了,大约也察觉不到。
她微微垂眸,她宁愿是她真的错怪了李美人,而那时看到的反光的物件,也不过是一枚银镯。可她不过是放松了值守的宫人,便当真有人闯进来。
她起身,拨开床幔,木香就守在一边。
她随意趿着绣鞋,与木香两人轻手轻脚走进了盥室。斗篷被整件浸入那浴桶中,兜帽沿的白狐毛也被打湿纠结至一处。
她曾想过要宫人们先出去避上一避,可转念想到毕竟还有岑礼在,她但凡动作大一些,难免惹得陛下生疑,因此只好作罢。
不过下房离她的住处稍远,估李美人支取的柴禾来看,应是没将下房也算上。何况宫中夜里也有人巡视,若有火光,要不了多久就能被发现,也就不必担心了。
她们方披上斗篷,便听窗外隐隐传来焚烧的噼啪细响。
兜帽遮了她大半张脸,温热的水滴入她脖颈中,顺着衣物一路往下滑。木香一副随时准备带着她冲出去的模样,她却是神色冷静,冷静得令人发怵。
仿佛李美人要弄的人,压根不是她一般。
无人注意到的是,她藏在衣袖下的指尖微微收紧,兜帽遮去了她眸中的失落。她心中一寸寸发凉。
她原以为,再如何争斗,也不至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借着铺在墙边的柴禾,火舌不消多时便舔上了高处,里边一点点弥漫了浓烟。阮玉仪见火势往上走,上边飘出滚滚浓烟,她要木香俯身,用打湿的斗篷掩住口鼻。
木香自然是照着做了。
过了一阵子,她渐渐感受到有些呛人了,外边也依稀传来宫人的惊呼,便拢好斗篷,打算往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