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樱松一口气。到裴家了,她先前交代过叶儿,一旦有变,就去向裴道纯求援,他始终忘不了母亲,应当会帮她。
有裴道纯在,她和裴羁之间这诡异的,令人惶恐不安的气氛,也能缓和些吧。即便是最坏的情形,她当初弄错了人,招惹了裴羁,但只要裴羁肯带她回裴家,就说明他并不准备追究此事,他是君子,君子隐恶扬善,宽以待人,他应该会原谅她的。
车子停住,裴羁起身下车,余光里瞥见苏樱弯腰低头,正扶着车壁想要下来,裴羁停步回头,伸手向她。
苏樱犹豫一下。他看起来似乎是要扶她,即便从前在裴家时,他也从不曾对她有过这般亲近的表示。忐忑着,将指尖轻轻搭着他一点指尖,他随手一带,她顺着他的力气轻轻落下,抬眼环顾,顿时大吃一惊:“阿兄,不是家里吗?”
不是裴府,夜色中房舍布局虽然有几分相似,但她认得出来,这里绝非裴家,他为什么带她到这里?
“不是。”裴羁松手。
指尖上残留着她肌肤的触感,粘涩着,像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永远留下了,她微微张着红唇,又惊又怕,掩饰不住的惶恐。
她发现不对了么,就如他当初站在洞口,发现一切都不对的时候。不,其实他在那个傍晚就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只不过自欺欺人,依旧去了假山赴约。
迈步向前,穿过垂花门,走进内宅。“走吧。”
身后脚步踟躇,她走出一步又停下来,站在门前迟疑着。裴羁没有理会,她会跟上来的,卢元礼此时应当已经醒了吧,断了手的恶兽癫狂入魔,除了跟着他寻求庇护,她还能怎么办。
***
街使赶到时卢元礼刚刚上车,靠着窗户冷冷低眼:“怎么?”
断手垂在身侧,灯火之下越发触目惊心,街使不敢细看,大着胆子问道:“是谁伤了将军?”
“苏樱。”卢元礼道。手腕包扎过了,血却止不住,染得车里淋淋漓漓到处都是红,他曾觉得她是刀或者剑,但也无非是文人玩赏佩戴的刀剑,万没想到竟然是开了刃的,杀人的刀剑,“你不是看见过了?那时候我追的那个。”
“那个胡女?”街使极力回想着。
“胡个屁。”卢元礼啐一口带血的唾沫,“水部郎中崔琚的外甥女,你去崔家拿人,让他们把苏樱交出来。”
不可能是崔琚,那个软骨头,浑身的气力加起来也未必够斩他一根头发丝儿。但崔家人必须抓,他得逼着她出来。
“这,这个,”街使犹豫着,“不在本官职责。”
卢元礼冷哼一声,崔琚是官,街使未必想惹他,但还有街使能收拾的人。伸手一指叶儿:“那个叫叶儿的是苏樱的婢子,拿下她。”
街使一挥手,武侯立刻上前拿人,裴道纯皱眉拦住:“事发之时叶儿在我家中,此事与她无关。”
“她是苏樱的婢子,主子杀人,她会不知道?”卢元礼冷笑,“拿下她。”
她心肠硬得很,未必会理会崔家人,但叶儿不一样,那是她自小一起长大的婢子,素日里看得跟亲人一般,这回出逃叶儿又自始至终帮着她,还为了去请裴道纯挨了二十笞刑,不信她能一点儿情意都不讲。
武侯又要动手,裴府侍从护着叶儿紧紧拦住,正是相持不下时,突然听见远处喝一声:“都住手!”
却是长安县令闻讯赶来处理:“此事关乎重大,所有人等全都随本县回衙!”
“裴翰林,卢将军,劳驾随我走一趟吧,”县令转身,“带上叶儿。”
车子起动,卢元礼靠着窗,看见叶儿惨白着脸,一瘸一拐被差役押着往前走。
手指抚过匕首薄薄的刃,干涸的血污融化,冰凉黏腻。便是心硬如她,对这自幼相伴、赤胆忠心的婢子,也不会丢下不管吧。
到那时候,苏樱。到那时候。
***
穿堂,中庭,后宅。小径曲曲折折穿过扶疏花木,通向幽深长廊,裴羁在廊下停步:“到了。”
苏樱抬头,看见屋檐下随着夜风微微晃动的素色灯笼,紧闭的窗户上素净的白纱,心中突然生出个令人惊恐的念头,他备下这里,是为了她吧,否则怎么连灯笼,连窗纱,都换成了孝期的素色。
“阿兄,”站在阶下久久不敢迈步,“要么还是回家去吧?”
回裴家去,有裴道纯在,即便有事,也总有个转圜的余地。
裴羁没说话,伸手推开虚掩的房门,回头看她。
一灯如豆,映在他漆黑眼眸,他神色只是淡淡的,却自有一股无法言喻的威压让她呼吸发着乱,结结巴巴道:“我,我来的时候让叶儿去找伯父了,伯父这时候应当正在到处找我,若是不方便回家,也劳烦阿兄跟伯父说一声,免得伯父担心。”
怪道一直寻不见叶儿,原来是去找裴道纯了。除了那把匕首,她还藏着这一招后手。裴羁垂目:“我自有安排。”
迈步进门,点亮案上白烛。她搬出裴道纯,是想要震慑他,可他这一生,怕过谁人。“进来。”
苏樱不想进,又不得不进。耳边蓦地响起那时他古怪的问话,想好了吗?
想好了吗?可她此时,哪里有别的选择。
提着裙角一步步迈上台阶,每走一步,灯光愈亮一分,裴羁的脸便愈加清晰一分,长眉凤目,鼻若悬胆,嘴唇的形状清晰利落,为他温雅的容貌添几分杀伐决断的凌厉,像图穷匕见,藏在卷轴里的刀。“阿兄。”
裴羁掩上了门。
回头,她站在书案后面,手扶着桌沿,颤微微一双眼看他。
她仿佛很怕他,也很警惕与他的接近。她待他既不像对窦晏平那般缠绵柔情,也不像对卢元礼那般刻意引诱。他倒宁愿她像对卢元礼那样对他,至少那样,他心上的毒刺,就不会愈扎愈深。
“睡吧。”伸手拿起案上银灯。
第24章
降真香气一霎时逼近, 他的脸近在咫尺,隔着跳荡的烛光,与她相对。苏樱浑身的毛孔都炸开了, 极力镇定着向后退:“阿兄。”
裴羁看见她眼中自己的倒影, 映在烛火里, 铺天盖地压下, 她在躲, 极小的幅度, 不动声色远离,让他的焦躁突然便达到了极点。
这不是他预料的结果。他处心积虑, 不是要给她安乐之地, 好让她躲开他。
伸手, 挨着她的身体, 向她身后。
苏樱一下子僵住了,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 离得太近,连他眸子里她瑟缩的身影都看得清, 书案与他形成一个狭小的空间, 将她牢牢禁锢在其中,他低着头向她, 烛火从身前映照, 纤毫毕现的压迫, 而她被迫仰望, 在恐慌与犹疑中努力去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兄。”
什么阿兄, 他想听她唤哥哥,如那个傍晚一样。裴羁猛地松手。
银灯落在身后架上, 他转身离开,甩上了门。
袍袖带起风,门扇落回来闭上,扑一声响,他走了,屋里突然安静到诡异,像个死沉沉的囚笼,将她吞噬在其中。苏樱透不过气,用力推开房门。
外间冷冽的空气一时都闯进来,他素衣的背影在夜色中一晃,走出大门。
风起了,吹得廊下的素纱灯笼来回摇荡,黑衣的侍卫隐在夜色中,牢牢守住各处出口,陌生的婢女捧着银盆巾栉快步走来,向她福身行礼:“郎君命奴等服侍娘子洗漱安寝。”
苏樱定定神,向后让出路径:“进来。”
到这时候呼吸才长长短短透过来,才听见心脏剧烈跳动,砰砰的声响。她确定方才从他眼中看到了什么,但,那是裴羁,那样君子风标,让她敬畏让她向往的裴羁,怎么可能?
中庭。
裴羁越走越急,袍袖带着风,连自己都难以说清的燥怒。
她竟丝毫不准备与他有什么瓜葛。
美色,不是她一向最擅长使用的利器么?她对谁都可以笑,都可以投怀送抱,唯独对他不行。若是换了窦晏平,此刻她早就扑进怀里,娇声软语,央求着给她想办法了吧,她对他,偏是有骨气得很。
“郎君,”张用迎上来回禀,“长安县收审了此案,卢元礼当堂指认苏娘子是凶手,叶儿是帮凶,阿郎阻拦不住,县中已经将叶儿下狱。”
“报于她知。”裴羁脚步不停,越过张用。
还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吧,总觉得还有出路,那就让她明白,她哪里还有什么出路。
张用看出他心情不佳,本来还想说崔家也被卢元礼指证,叶儿身上带伤在狱中无人照管,此时也都不敢说,只道:“是。”
裴羁快步走向书房。卢元礼拿叶儿开刀,为的是逼她现身,着到了她,也就知道了今夜动手的人是谁。但,那又如何?他能斩卢元礼一只右手,也就能斩他项上人头,今夜留他性命,无非因为留下他比杀了他更有用。
推开房门,在黑暗中重重扯开领口。
但她对卢元礼那个武夫,都肯亲近。
那样轻轻点着他领口。那样勾着他的脖子,红唇款送,语笑嫣然。
啪!解下佩剑拍在案上,裴羁心中一凛。他几时,竟堕落到与卢元礼相提并论了。
女色误人,竟至于斯。
起身,慢慢系好领口衣带,推门出来。
廊下侍卫闻声回头,裴羁沉声吩咐:“回府。”
长安县衙。
叶儿趴在女监地上的干草堆里,腰背上受了笞刑,此时伤口肿胀渗血又无人医治,苦楚不堪,裴道纯隔着小窗低声叮嘱:“你先忍耐一晚,我正在想办法,一定救你出来。”
“是么?”身后狭道上,卢元礼慢慢走了进来,“一个贱婢,伤了朝廷命官,还想出这牢门?笑话!”
裴道纯皱着眉,不欲与他争辩,卢元礼慢慢说道:“以奴伤主,斩立决。不想死的话就老实交代苏樱去了哪里,让她来求我。”
叶儿低着头一言不发,卢元礼冷冷看着。
到这地步,对那个斩他右手的人反而没那么多恨意,翻来覆去,念着的只是一人。
苏樱,苏樱。等他抓到她。等他,抓到她。
崔府。
更鼓四下,崔思谦心里如同火烧一般,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黄昏时苏樱说累了要早些睡,关门闭户独自躲在屋里,哪知不多会儿院里便嚷叫起来,道是苏樱不见了,他急匆匆赶去一看,床上是衣服堆出来的假人,苏樱早已不知去向。
一家人饭也不曾吃,忙乱着在家中坊里寻了一遍,还是不见踪影,崔思谦直觉是卢元礼捣鬼,想要去卢家找人,又被崔琚拦住,道是没有夜行的文牒,不如明天一早先去报官,再请官府一道寻人,可若真是卢元礼下手,这一夜过去,苏樱哪里还有活路?
崔思谦一骨碌坐起来,带着怒恼一把拽下架上衣裳,胡乱往身上一套。
他得去卢家走一趟,苏樱虽然可厌,到底是崔家血脉,无论如何,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
蓦地想起六年前苏樱刚刚随着崔瑾回到长安时的情形,粉妆玉琢的小娘子,双丫髻上围一圈珍珠,齐眉刘海,梨花白衫子,被大母牵着,软糯糯地唤他表兄。是几时,昔日的糯粉团变成了如今轻薄无行的苏樱?
外面突然一阵砸门声,跟着是仆从嚷乱吵闹的声响,崔思谦拉开门,几个差役一涌而入,最前面的高举腰牌:“长安县捕头,奉命捉拿嫌犯苏樱!”
嫌犯,苏樱?崔思谦诧异着,伸臂拦住:“她只是个弱女子,你们胡说些什么?”
“苏樱伤了金吾卫的卢元礼将军,眼下苦主就在衙门亲自指证,非但苏樱要抓,连你们都要一起走一趟。”捕头推开他,“搜!”
差役横冲直撞,崔思谦拦不住,眼看着他们闯进内宅到处翻检,崔琚匆匆赶到:“苏樱黄昏时就不见了,我等也寻了她多时,有街坊四邻可以作证。”
“苏樱畏罪潜逃,那你们就是连坐,”捕头叫一声,“来人,把四门锁了,一个都不准出去!”
别院。
张用隔着屏风回禀:“……卢元礼指证是娘子伤了他,指证崔家和叶儿是帮凶,眼下长安县正往崔府求证,叶儿已经收押女监。”
苏樱心里一跳。她粗浅知道些律条,以奴伤主,无论是主犯从犯,一律处斩,叶儿是她的侍婢,她如今还算得是卢家人,那么叶儿也可算作是卢家的奴婢,咬死了这一条,叶儿只怕凶多吉少。急急说道:“伤重伤轻可有区别?卢元礼只受了轻伤,叶儿当时也不在场,若是辨明情况,是否可以赎刑?”
她只是用匕首划伤了卢元礼,伤得轻而又轻,岂能因此处死叶儿?本朝律条可用财帛赎刑,便是倾家荡产,也要赎叶儿出来。
张用顿了顿:“卢元礼不是轻伤,他断了一只手。”
苏樱大吃一惊,待反应过来时,只觉得冷嗖嗖一股寒气,从脊背直冲到颅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