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的神色晦暗,哑声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不想你去回忆,不想你,心里难受。”
他不想从她的口中,去探听那些令她痛苦的过往。
屏风内,那道笔挺的男子身影高大,却又说不出的萧索,声线是天生的冷硬,话语却很怆然,“我不想明明是我做了不好的事,伤了你的心,还要你来解释给我听。”
兰殊默了默,几不可闻地吸了下鼻子,撇过了脸,冷声道:“我早就不伤心了。”
可她那一抹似有若无的倔强鼻音,终归是落进了秦陌的耳畔里。
秦陌的心角就像被人捏了下,忍不住攥了攥拳,双手发抖,沉声续道:“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害怕自己真的有对你不忠。”
兰殊猛地抬起头,美眸圆瞪,“你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是觉得我在诬蔑你吗?”
“我没有。”秦陌连忙道,嗓音低沉,带着一丝不知所措的无助,“我只是不敢相信我会。”
兰殊的嗓音一下就提了上来,忍不住着恼道:“你凭什么觉得你不会?你当初娶我,难道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吗?”
秦陌默然好一会,看向屏风外她那一道婀娜娉婷的身影,眼神又无力又幽深,似疑似问道:“但我已经碰过了你,我怎么会呢?”
兰殊猛地噎了下,“你这算什么道理?”
须臾,她不由睁大双眸,狠狠咬了下唇,声音带了些微不可察的颤抖,质问道:“你到底,都记得些什么?”
屏风内的身影僵了一下,短促的沉默。
兰殊的双靥一瞬间犹如胭脂扫过,脑海里不由顺着这屋子蓦然微妙起来的氛围,回想起他们过往孟浪的种种,本来就不清明的脑袋,愈发糊成了一团。
事已至此,秦陌自知过了今日,她再无法将他当作此世的那个少年看待。
他双眸惨然,沉着嗓音道:“我不是那种随心所欲的人。否则枕边人总是在梦里,我如何一点儿不去想?”
可越是想,他越不敢迫她分毫。
得不到尚且如此,叫他如何去想象,他会背叛她。
即使前世与今世的不同轨迹,致使秦陌的性情有了微小的偏差。
可他最开始的误会起源于春梦,大抵说明,不论这一世,还是上一世,他骨子里都是一个将性与爱视作一体的人。
因为将二者视为一物,他才会在年少懵懂时,误以为自己对卢四郎动了歪念。
反之,若他不爱兰殊,他又岂会碰她。
兰殊的脸颊登时红润更甚,脑海里嗡地一声。
那一句意味不明的“枕边人总是在梦里”,反复冲击着她的天灵盖。
明明穿了一身稳稳当当的衣裙,两人还隔了一道屏风,兰殊却觉得自己在他面前,突然变得一.丝.不挂起来。
不是断袖骗她同床共枕也就罢了,他竟还......
兰殊一下跳起了脚来,“秦子彦,你,你就是个混蛋!”
话音甫落,兰殊气得提起裙摆,转身便朝着门外跑去。
刚到门口,还未迈出门槛,身后就伸来了一双大手,一手环向她的锁骨下,一手圈过了她杨柳般的腰身。
这熟悉的拦抱姿势,与前世的他阻扰她逃跑的动作,如出一辙。
兰殊的后背一靠上那副坚实的胸腔,彻彻底底地感受到,他是真的回来了。
略有不同的是,她的脚步一受制,身后人便克制地收回了手,转变成,小心翼翼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兰殊的另一只手甫得自由,单凭他方才搂搂抱抱的冒犯,也该照例扇他一耳光过去。
她也不知这一耳光是不是她蓄谋已久,可恨他也没让她得逞,半途就给她截了下来。
秦陌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待看清她回过头来那双略有发红的清眸,他松下了截她的手,定定站在了她面前,等着她悬在半空的掌心落下。
兰殊凝着他纸般苍白的脸色,该死不死地想起他现在是个病号,一时间殴打他的心思,又跌了一半。
他断然是全天下最可恶的人,可他终究还没有记起全部。
她这一巴掌现在下去,除了打得他觉得无辜,并没有多么解恨。
暂且记下。
兰殊寒着面色收回了巴掌,轻甩开他拉她腕子的手,后退了一步,质问道:“就算你以为那些是梦,为何从始至终只字不提,难道看着我这一世的反应,你觉得很有意思?”
秦陌连忙摇了摇头,垂下黯淡的双眸,“我只是害怕。”
“怕什么?”
“怕你知道以后,会不理我。”
兰殊顿了顿,多多少少还有点气在心上沤着,撇脸冷声道:“我不理你难道不是应该的?”
秦陌短促的沉默,嗓子低哑,“应该。可我喜欢你,又怎么会期望你不理我?”
兰殊怔了一会儿,睁大了双眸,“你说什么?”
秦陌的神色仍是惨白,恻然抬起头,一双眼眸深深将她望着,似若被宣判了死刑的囚犯,却也终于在她的讶然中,得到了一丝解脱,良久,苍凉地笑了声,“我喜欢你。很久以前,就喜欢了。”
“因为喜欢,才宁愿你以为我是断袖,也想你在我身边。因为喜欢,才害怕你会不理我。”他解释道。
兰殊小脑瓜子轰隆一声,多多少少,又有点傻了。
她怔忡地凝望着他那双幽幽深深的双眸,明明方才还只觉得其间莫测的可恶,此时此刻,却从他目不转视的灼灼目色中,莫名看出了一丝隐忍的情动,心中震惊到不能自拔。
两人一时之间,变得静极。
诚然,今儿个的日子,绝对是黄历都翻不出的福兮祸兮。兰殊不仅惶恐发现秦陌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还遭到了他的,告白。
便是天再跟着塌下来,她也不会惊诧了。
只是这当头的两下,委实砸得她有些发蒙。
好在好在,这时,大理寺的卢卿犹如及时雨般,着一身紫色朝服大步流星而来,禀身告知圣人已将今日之事,全权交由大理寺调查。
秦陌是当事人,兰殊牵连其中,作为目击者,自然也有必要配合大理寺,把事情调查清楚。
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氛围,遭到卢卿的打断,还被他一同请往了大理寺,分开笔录。
终得以暂时,各自冷静了下来。
兰殊手下的舞姬见义勇为,救下了不少受制的高门小千金,得到了圣人的褒奖。
然当大理寺少卿问及兰殊明明已经下了台,为何又半路折回,还带着一群身手不凡的舞姬。
兰殊一时没想好托辞,不经意在斟字酌句的同时,咽了口唾沫。
要不露痕迹地骗过大理寺的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大理寺少卿见她讷了声,登时眯缝了双眼,心中生出疑窦。
正待他准备深入询问,审讯室的门,吱呀了声。
卢卿戴着一顶高高的乌纱帽走了进来,一入门,便先拍了拍大理寺少卿的臂膀,继而,温言道:“崔姑娘,王爷已经说明了他负责盛宴的布防,其中包括你手下的舞姬,都是他安插在后台的人。”
“盛宴已经结束,您不用担心泄露他的秘密布防,尽管说便是。”卢卿好心提醒道。
这一道台阶,递的再是顺畅不过。
卢卿是谁叫过来的,亦是再明显不过。
兰殊一时间也没想到更好的说辞,只得就坡下驴,就此蒙混了过去。
她本就是为了他的安危,才搅入了这趟混水,拿他做挡箭牌,保她与她的人全身而退,也算理所当然。
只是兰殊一想起秦陌的脸,不由自主又回想到了他今日说的话,心口猛地抽了抽,忍不住晃了晃脑袋。
时隔半个时辰,她终于有了一丝清明来斟酌方才发生的事。
他居然说他喜欢她?
还喜欢很久了。
明明这辈子,她都没有故意撩拨过他,他竟比她先动了心?
这要是换作上辈子的她,肯定做梦都要笑醒了,足以拿来嘲笑他一辈子。
可他已经要恢复前世的记忆了,他马上,就要变成那个可恶的秦子彦。
秦子彦,她才不要再理他......
兰殊咬了咬唇,一想到秦陌将和前世的那个他逐渐重合,终归是,没办法心如止水,一点儿怨气都不掺杂。
她在心中斟酌了良久,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只觉得一团乱麻。
而当大理寺继续按着章程询问,兰殊将她与舞姬在后台的作为,以得到了洛川王的授命合理化后,她也顺其自然说出了她们一直在后台巡逻,此前从未发现有哪柄乐器,暗藏武器。
卢卿的眉宇深深皱起,“崔姑娘的意思是,那些武器是在盛宴当天出现的?”
兰殊坚定地点了点头。
门防负责排查的守卫都是秦陌的心腹,她不信他们会出这么大的纰漏;而她这些天一直扎在后台,每日都排查数遍,从无异常。
那些武器,绝不是之前带进来的。
兰殊的大脑不由飞速旋转,唯一想到这些乐器离开她们视线的片刻,只有昨晚到今早被没收的这段时间。
恰恰是她以为不会出错的时刻。
兰殊把这个疑点告知了卢卿,正亲自给她笔录的卢卿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登时寒起,与旁边的少卿对视了眼,转眸,便喊了来人。
他一壁吩咐少卿即刻去拷问那些刺客武器从何而来,一壁叫人快马加鞭,去将今日梨园库房当值的内官请过来。
兰殊心底埋着疑惑,一直等到了大理寺少卿从刑房出来。按理她只是配合调查,并没有资格听取审问结果,但卢卿默许了她站在旁边,少卿便如实相告:“派他们来的主子交代,只需第二日去库房领乐器,就能拿到他们需要的武器。”
兰殊疑道:“主子?”
大理寺少卿道:“是当年被王爷砍下首级的突厥大王子的王妃。”
原来是仇家寻门。
兰殊默然片刻,“那位蒙面的青衣乐师,也是突厥王妃派来的吗?”
卢卿答道:“那个倒不是,那是另外一方的势力。”他看了兰殊一眼,“也是王爷的仇家。”
兰殊顿了顿,忍不住叹道:“他还真是招人恨。”
卢卿与少卿闻言,不由相互对视了眼,转眸,只见前去缉拿内官的差役,满面愁容地回了来。
“大人,今日当值的两位内官,被发现一个自缢,一个失足溺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