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依旧不动声色,只低头轻轻擦拭着方才剑身被触碰过的地方,恍若未闻。
晚娘瞧出对方就是不愿搭理自己,便也了然,毕竟前半辈子多得是遭人冷眼,倒也无需真和这毛头小子计较,只望着他笑,似笑江淮又似笑自己,有趣道:“小郎君是嫌弃我年纪大?”
料到是没有回应的,眼底最后一点儿被拒绝的愠脑化开,晚娘更多了几分释然坦荡来。
这问的本是苦话。可她是晚娘。
前半生摸爬于烟花柳巷受尽冷眼鄙夷,命运本该如此。若真是句句自苦次次作茧,那她可早死千回百回了,她自是拿得起放得下。
“那是嫌弃我出身风尘,又是个寡妇?”
少年依旧不答。
可他越是如此,晚娘只更觉得有趣,冷剑横他膝上,江淮垂眸不言,剑光映得他五官更加精致,晚娘轻勾唇角:“那,小郎君可有婚配?”
话音落下,即使江淮本意要克制,可指节的那一下轻颤还是让她捕捉了去。
“哦,原来如此。”她瞬间便明白了,笑着意味深长点头,几步距离外,隔空朝少年心口的位置摇摇一指——
“原来小郎君,是这里有人呐。”
像是堪堪欲碎的冰面被人猛得敲响,晚娘饶有兴致的目光中,江淮的手臂僵了僵,细密的隐痛便顺着心口的位置向周身的脉络传去。
见他面上黯下来,晚娘捂着嘴咯咯直笑:“怎么,是那小女子见你落难,便负心而去了?”
“好新奇,这么俊俏的小子竟还是个情种。”
她拖着尾音叹了一声,将碎发别到耳后,可惜道:“小郎君既然心中有人,我也自不会勉强,这些伤药便放在这里,每日两次,你自己要记着。咱们这没什么好东西,你也别嫌弃。”
江淮垂眸,微微颔首道:“多谢。”
晚娘收拾好饭篮挎在小臂上,又朝门外瞟了眼,又回身低声叮嘱:“你也记得,要小心外头那些汉子。”
一阵嫌恶又漫上心头,晚娘眯着眼冷笑一声:“别看各个生得五大三粗的,心眼儿可比黄豆还小,尤其是那个李柱,你最好多提防些。”
门外一群男人正合力将枯树的根从泥里往外拔,见到从门里出来的袅娜女子,纷纷眼睛一亮,争相叫道:“晚娘!”
由于李柱也在,大部分人并不敢真的走过去,目光只纷纷投到向晚娘大摇大摆走去的李柱身上,心中暗骂狗东西脸皮比树皮还厚,明面上却不敢说什么,拿汗巾一抹额头便没看见似的继续干活了。
唯独角落里那个方才给江淮说几句话的徐六,不知为何面上多了几处青紫,削树皮的手也哆哆嗦嗦的,好像极其强烈地畏惧着什么,和晚娘对视了一眼便飞速低下头去。
这对视一晌,晚娘便瞧见了他面上的青紫,明显是新添的几处新伤,眸中便瞬间有了冷意。而余光中李柱又不怀好意地向自己走来,她唇角一勾便将眼底的寒气压了下去,朝李柱笑道:“李大哥忙完了?”
“哪里是忙完了,这不是见着你来了。”李柱嘿嘿一笑,露出嘴里一口黢黄的板牙,晚娘笑着熟练躲过他搂向自己肩头的臂膀,“我便先走了,炉上还烤着几个馍馍,我赶紧去拾出来。”
“急什么?”
见人要走李柱倏地变了脸色,眼光望向屋子那道紧闭的木门,眉眼中冷光闪烁:“是屋里那小子又给你灌迷魂药了?”
他朝门的方向狠狠呸了声:“臭病秧子,老子马上就收拾他!”
“呵呵。”
晚娘面上还笑着,眼底却是一片凛然,她拿手指点了点李柱的胸口:“李大哥,为人还是多行善事罢。”
说完便再懒得看他,扭腰走了。留下李柱一人,他目光从那扇门移到了墙角瑟瑟发抖的徐六身上,便再不掩饰眼底的阴毒,冷冷嗤笑一声。
天杀的臭瞎子,敢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自己倒要看看,是他的嘴硬还是他腿间的那二两肉硬!
*
鸡鸣时分,第一缕晨光穿破云层,照常晃醒林场木屋里的一群汉子。
像往常那样,一片臭烘烘的喧嚷中,木工们起床穿衣,随便抹把脸便出去干活。
可今日,以李柱为首的那一群人却没急着走。
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相视一笑,推搡着另一个体型偏瘦的木工往窗户那边走。
被推的那个木工是徐六,耷拉着眉眼,脸旁又添新伤,到后面李柱则彻底不耐烦,提溜着他的衣领就将人甩到了屋里靠窗的那张床前。
江淮在床上盘坐,才刚换完药,手指刚要触碰床头那装着凉水的木碗边缘,那碗就被一只脚猛地踹翻,凉水全洒在地上,木碗也在地上轱辘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抬头去看,李柱才收回踹碗的脚,一双满是恶意的眼毫不避讳地就对上少年白布之下冷淡的目光。
“小瞎子,你的福气来了。”
李柱嘿嘿一笑,打了个响指,身后的一群人纷纷围了上来,拎起伏在床沿瑟瑟发抖的徐六往江淮跟前狠狠一摔。
“怦”一下,徐六的脑袋再一次磕在坚冷的床头,额头离江淮的衣角只毫厘之差,江淮无声地蹙紧了眉。
徐六被狠磕一下却也顾不上脑袋上的疼,弹簧一般猛地又窜起来,嘴里不住念叨着“对不住对不住”,身子几欲往后退,却被李柱一脚又踹到脊背上,斥道:“没用的东西!送你这样大的艳福还不知感恩!”
江淮唇角勾起一个冷冷的弧度:“哦?艳福?”
李柱听他竟开口说了话,立即便抬起头,毫不掩饰眼中恶意的兴奋,身边那群人也都跟着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
李柱舔舔嘴唇,笑嘻嘻道:“可不是么?小瞎子,实话告诉你,你的福气到了。我们徐六见你生得好,看上你了,想要你。
一会儿你不要挣扎,就让他在这里把你办了,你们俩都能舒服。”
“都能舒服?”一片讥嘲声中,江淮冷笑一声。
第70章 听她亲口说
“是啊, 舒服得很呐!”
李柱桀桀狞笑几声,露出一口黢黄的板牙,一下一下往外吹着寒气,他抬头向围观的几人使个眼色, 便立即有汉子上前来要按住江淮的肩膀。
江淮一直默不作声, 那发黑的指头尖儿快要碰到他右肩的衣料时, 他的身子微微向后倾了倾, 那只手便落空。
那汉子暗骂一声, 缩回手的时候却意外勾到了覆在江淮眼上的白布,便顺势一扯, 布条“簌”一下被散开,顺着他的面孔滑落下来。
纤长的睫羽下,一双狭长的星目清冽如山间的松霜。江淮冷漠地看着李柱。
那双眼是极其好看的,可从中射出的目光却冷冽,平静,似乎窥不见生意。
李柱被这目光望着, 一瞬间竟从脚底陡然生出一股冷意,仿佛整个脊背都在发寒。周边的汉子更是没来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胆小地甚至向后退了几步。
有那么一刹那, 李柱竟生出一种错觉来, 竟觉得这眼前的少年似乎不像是什么战场下来的逃兵,反倒有一种浴血惯了的宁静平和,难道…..
不,不可能。只一下李柱就将脑袋里这荒唐想法塞了回去, 这荒郊野岭的哪会来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他气得面上一扑棱, 转瞬又恢复了之前凶神恶煞的模样,他望着江淮冷笑道:“好啊, 弄了半天居然不是个瞎子,耍咱们哥几个来着!”
他狠狠一脚又踹在徐六身上:“还磨叽什么,快上啊!第一次开荤就遇到这么好的货,美死你了,还不快上!”
那徐六被踹得一踉跄,哆哆嗦嗦抬头,江淮只平静地望着他。他立即浑身一凛垂下目光,泪水都快要被逼出来。
他犹豫着僵在那里,却又被李柱迎头一掌盖下,于是终究是颤颤巍巍地将手臂朝江淮的裤腰伸去,声线带着哭腔,嘴里不住念叨着:“对不住了…..对不住……”
只是手指还没碰到少年的衣带,忽觉几滴黏热发腥的液体喷溅似的洒在了自己脸上。
眼前几道快到分辨不清的白光电光火石般闪过,簌簌几下冷意,他甚至没看见少年的手什么时候有的动作,周遭原本哄闹的讥笑声便突然诡异地消失在原地。
李柱那句沙哑的“要你好看”卡在了最后一个音就戛然而止,“咚咚咚咚”四声闷响,刚好对应四具身体的沉闷倒地声。
徐六的动作一顿,表情突兀地僵在脸上半晌,立即触电般地缩回手去。
他怔怔地摸了把脸,浓烈的血腥味立即在鼻腔扑散开。他愣了半晌,定定地抬头去看眼前的人。
少年的右手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把冷剑,剑刃闪着熠熠寒光,一串暗红的血珠凝结成线,正顺着剑锋向下滴落,一滴一滴,砸在沉朽的地板上,响着清脆的滴答声。
须臾之前还得意忘形的四个汉子此时枯木一般地个个躺到在地上,相同的是,他们胸口的衣衫都被利落地划开,鲜红的皮肉卷着边儿翻开在惨白的皮肤上,隐隐露出半颗毫无生机的心脏。
徐六颤巍巍地抬起脖子,正对上少年那双冰湖般的眼,。
淮平静地看着他:“还不滚?”
“滚…..我滚…..”
在林场呆了半辈子,何曾真正见过这样的场面。平时因着性子软弱取向又和别的男子不同便没少受李柱等人的欺负,一直以为李柱便已是世间最心狠手辣的恶人,谁曾想……
谁曾想这个仙郎一般标致的少年才是真正的杀神!
眼前这少年顶着一张玉面,弹指间取走四条人命,原来真正的杀意只需起于须臾之间。他越看这张俊白的脸,越觉得如鬼似魅,仿佛下一瞬便也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自己的性命…..
“鬼……鬼啊!”
岂止是滚,徐六是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跌撞出去,若说李柱几个人是恶鬼,里面那个就是尊活阎罗啊!他唯恐步子慢了一瞬就血溅当场。
就要滚出门的时候却正撞上了要往进走的晚娘,瞧见他这副失魂的样子,晚娘有些意外:“哟,什么事儿啊吓成这样?”
徐六哪里还多说得了一句,一把推开门不要命地就像山下跑去。
“杀…..杀人了啊!”
晚娘瞧着撒丫子跑远的徐六,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屋内少年独坐在床的清瘦身影,饶有兴致地挑挑眉,回身闭上了门。
“哟,好多血啊。”
她笑着走进屋,将饭篮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向江淮那边走去。
走到一半脚上却踢到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她低头一看,立即惊讶似的捂着嘴“哎呦!”一声。
“这不是李大哥吗,怎么躺地上了?”
晚娘脚尖轻轻踹了踹李柱直挺挺的两条腿,确定地上的人彻底死透了,掩着嘴咯咯直笑:“死了啊,死了好啊李大哥,这下可不硬要用你那脏手摸我了罢?”
她一面笑着,一面将手中药瓶搁置在江淮的手边:“小郎君,姐姐多谢你啊!帮我除掉了这些个杂碎,以后可终于没人再烦我了!”
江淮不去碰那药瓶,冷玉般的面孔上是死水一般的平静。他定定地望着晚娘的眼睛:“你杀过人。”
“呵,小郎君果然不是凡人,这都看得出来。”
晚娘笑嘻嘻在床边坐下,一只腿翘到另一只腿上,如实道:“不瞒你说,我那个短命鬼丈夫,就是死于我手。”
“可是他该死啊!”好似提前便十足的遗憾,晚娘长长地叹了一声:“嗨,我那汉子将我从烟花巷子里赎出来,我愿是想和他好好过日子。
可他娶了我却又不信我,说什么婊子无义之类的屁话,天天盯着我,若我和哪个男人又多说了一句,回来便是一顿好打,打完了他又哭,说是太在乎我了,可哭完了下次还打!”
她顿了下,尔后抬起头望着江淮,朝某个方位长长地舒了口气,笑道:“小郎君,你说我不该药死他吗?”
江淮只依旧静静地看着她,并不接话。只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无声地将手中利剑收回了鞘中。
他这动作自也被晚娘收紧眼底,她也悄悄松了几分攥紧掌心的力道,望着江淮笑道:“小郎君,我一眼便知你本非凡人,我不会过问你的事,你也不必担心我乱说什么。”
她似乎颇为舒坦地往后一靠:“你既帮我除了那几个臭虫,姐姐我啊,便一辈子守着那死鬼地坟,就在这荒山野岭的不走了!”
空气安静半晌。江淮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你不恨他?”
“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