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吹去她的衣袍翻飞,似乎要极力吹倒她的身形。
可她不会倒下,更不能倒下。
但是江淮。
林若雪虚望向阴沉的天幕。
你又在人间何处?
而此时,白帝城北面,越过秋月河,鞑靼营寨聚集的河岸上。
地下的牢狱中锁链碰撞声声作响,腐朽的木墙散发着潮湿霉败的气味,夹杂着血迹的腥气和被囚禁之人高亢的哭喊声。
一个单独的牢门内,清隽的少年闭目凝神,靠着墙壁盘腿而坐。
他的双眼覆着一层白色纱布,玄衣上的银甲血迹斑斑,一处处暗红的伤口印证着他在战场上经历过什么样的惨烈。
与周遭繁杂的哭嚎声不同,少年所处的牢间里,静得格格不入。
“哐当”。
终究是一声沉沉的落锁之声打破了这里的沉静,沉重的铁链声哗哗坠地,一只黑色暗纹的短靴踩在劳里湿潮的地面上。
牢门被打开,进来的是个一身青衣的男子。
“真是久违了——”
男子缓步靠近地上的少年,感受到脚底踩到了地上搁置的一把剑,他轻嗤一声,“哐”一下将剑踢到了坐着的少年身前。
“我记得,当初就是用这把剑,废了我的手吧——”
他抬眸望向那依旧静坐着的少年,目光中倏地涌出一层阴狠,那只无力的右手颤抖着,极力想在身后握紧成拳,可最终只能松垮地垂下五根指头。
青衣男子的眸色越来越冷,轻笑一声道:“哦,我怎么忘了,你如今与一个瞎子无异,就算给你剑,你照样是废物一个。”
那少年一直静默在原地。
过了许久,他薄唇勾起了一抹笑,那弧度在他苍白脸色上竟现出了一抹淡然;
“徐青,过了这许久,你还是改不掉你那偷袭与人的下三滥毛病。”
他缓缓抬起了头,眼前一片黑暗,却还是望着那出声的方向一字一句道:
“若是你师傅徐伯公知晓你叛国背刺的行径,会不会领兵亲征,捉拿与你?”
话音落下,徐青的面色一瞬间难看到了极点,他嘴角抽动几下,几步走上前去,脚上用力,狠狠踹向了少年的肩头。
少年一口血从胸腔中喷薄而出,徐青一笑,抬起腿,将他的身子踩在了脚底。
“已经沦为阶下囚了,还是要这样逞强么——”
徐青缓缓用力,脚下原本暗红的伤口又重新咕咕地向外冒着血,少年颤抖着咬牙,却硬是不吭一声。
“实在是身子骨硬朗啊——”
“江小侯爷。”
*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在回府的官道上,窗外是灰暗如潮的阴云。
林若雪后背紧紧靠在车内的厢壁上,幽幽地望着灰沉的天空。
原来京城的天势,竟变得这样快。
短短几天内,江家一大一小两个顶梁柱一般的人物,一个身殒命消,一个下落不明。接连发生的桩桩件件让她脸上没了神情,只有皮肉下的一颗心脏砰砰跳得飞快,似是不满她长时间按耐压抑的情绪,只等着机会要喷薄而出。
但林若雪明白,现在并不是时候。
她用一只手悄然覆在心口狂跳的位置,逼自己再冷静。
快到侯府的时候,马车忽然倏地停下。
赶车的徐伯原本就心思沉重,看见突然出现在路中间险些丧命于车轮下的人,更没好气儿地大声叫骂:“哪儿来的臭叫花子,滚开!”
车前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
他头发糟乱,满身泥污,破裂的袖口之下还暗暗透出隐隐的血迹,似乎来的这一路都十分惨烈艰辛。
那“叫花子”只抬头望了马车一眼,倏地人影一动,徐伯还没留意,他就整个人钻进了马车,敏捷得不像是常人。
车内的小芸猛地看见这么个东西蹿进了马车,大惊失色地将林若雪护在身后:“什么人!下去!快下去!”
被护在身后的林若雪却并没出声。
她沉默地望着那人乱发之下脏污的面容,半晌,她拨开小芸的手,试探道:“双喜?”
“叫花子”缓缓抬起了头,跪在了林若雪面前。
“姑娘,是我。”男子的眼泪倏地流下来,冲刷了他脸上的脏污,依稀露出原本的清秀面容。
林若雪定定地望着他,再次确认了眼前之人的确是虞城那个守城的少年,压住心下的翻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望着他,尽力平静道:“双喜,你告诉我,白帝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双喜胡乱抹了一把面上的泪,他被小芸扶着缓缓坐到座位上,摇头道:“我没有去战场,但那些去了落月河的兄弟,大多都没有回来。”
“我到了落月河的时候,只是漫山遍野的尸体和血,我碰见了刘军师,他跟我说,少将军被鞑靼的一个都督掳走,身中了十二箭,让我速速来京城告诉您…….”
“谁……?”林若雪猛地攥紧他的手臂,一双泛红的眼死死地盯着双喜:“你方才说,谁中了十二箭?”
双喜望着少女的泪光在眼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落出眼眶,目光中的破碎让他心中骤痛。他抿唇犹豫了下,还是颤声道:“是少将军…..少将军中了十二箭,从马上跌落下来,被鞑靼掳走,掳走少将军的那个人似乎和少将军是旧相识,似乎是姓徐.…….”
心头仿佛被一记重锤砸下,林若雪身形一颤,小芸急忙上前扶住:“姑娘!”
林若雪闭了闭眼,推开她的手,尽力不去细想方才的话,“你先安排双喜在府中安落下,少将军的消息不要告诉侯爷侯夫人,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一遭。”
她极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扶着车沿,脑中飞速掠过无数个名字和姓氏。如今能够确定的是,刘宁还活着并且是自由之身,他必然会想办法救出江淮,而江淮是被熟人掳走,那人射他十二箭却不急着要他性命,必然是有旧的渊源,那人身在鞑靼却姓得是汉人的姓,姓徐……
她心中一凛,顿时浮现出一张神色阴戾的就面孔来——
徐青。
是那个曾偷袭报复江淮不成,反被赶出京城的徐青。
林若雪缓缓抬眸,面色苍白得像纸,扔下身后的人大步朝侯府的正厅走去。
皇后崩逝的消息早她一步传到了府中,短短数日,江门一连失去了两位至亲。
赵氏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安平侯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垂头坐在太师椅上,一遍遍地叹息,浑浊的泪水一颗颗砸进早就放凉了的茶碗里。
林若雪直直地走进去,草草福了身,便朗声道:“侯爷,夫人,请您二位动身,现在乘车避身去金陵。”
“……..金陵?”安平侯端着茶碗的指节一颤,短短数日他的两鬓已经添了白发,他抬眼恍惚地望着林若雪,“雪儿…..为何叫我们去金陵?”
林若雪忍着心中的钝痛,将皇后临终前吩咐她的话简短重复了一遍,两人的一片沉默中,她沉声道:“万氏一族早就蠢蠢欲动,我们唯有以退为进,才有回旋的余地。”
“劳烦您二位带着我的母亲暂时去京外避着,我会处理好余下的事。”
待他们走后,她自会按江文鸢吩咐的那样,操办白事告诉所有人江淮已经战死而非叛臣,然后在风波渐平的时候,带上双喜,奔赴白帝城去寻他回家。
生也好,死也罢,她不能让少年的一身忠骨飘零异乡。
赵氏才听清她口中的话,在恍惚中抬起头来,颤巍巍走到她的面前。
“可是雪儿……你只是个小女子,你一人留在京城,又岂知他们不会害你?”
“夫人放心。”林若雪望着赵氏满面泪痕的脸孔,扯出淡淡的一个笑。
“您和侯爷身份尊贵,才不宜在京都久留。雪儿虽是少将军未过门的妻子,但毕竟还没有婚姻之实,身份仍不过是一届民女,我来操办这些事,才最为稳妥,也最为合适。”
眼前的少女一身素服,几日来身形越发轻减,像是风中薄薄的一片纸。她苍白面孔上的一双眸子中,是隐隐钝痛的底色,可覆在那层脆弱的痛楚之上,是另一层坚毅的明亮。
那亮色不甚突兀,可让人莫名觉得,是能照亮整个府邸,照亮江门的一道光,她也会痛,可冷厉的风如何吹拂她纤薄的身子,她也不会倒下。
在这样的目光中,赵氏缓缓点头,紧紧握住了林若雪的手。
“雪儿,撑不住时便不要硬撑,来金陵找我们,亦能护你一生平安。”
“雪儿,珍重。”
第二日清晨,侯府出发了五辆马车,其中一辆坐着侯爷侯夫人,另一辆坐着薛氏,只有这两辆去往金陵,剩下的只为了掩人耳目。
侯爷侯夫人所乘坐的那辆一早就离开,薛氏的那一辆却在府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停了下来。
“雪儿!”临要走,薛氏还是从窗中探出身子,叫住了正要进门的林若雪。
“母亲还有何吩咐?”林若雪从台阶上走下,站到了薛氏的窗前。
“雪儿你——”薛氏语噎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雪儿你和娘亲走吧,你一个女儿家在这里,担不住的——”
薛氏说着,泪就流了满面,她伸手扶住林若雪的肩头,祈求一般道:“听娘的话,你和娘回家好不好?我们离开京都,照样能过日子,你一个小女子,不去理会这些凶险的事情了,好不好?”
“娘亲。”
听着她的话,林若雪缓缓向后退了一步,悄然和去往金陵马车站开些距离。
她拿了帕子,缓缓擦拭薛氏脸上的泪,轻声道:“娘亲放心,雪儿不是愚莽之人,江门纵使如今景况不佳,但毕竟是三代高门,雪儿在京中必有帮衬,娘亲先去安宁之地暂避,雪儿才无后顾之忧。”
“可是——”薛氏的眼睛已哭得通红,她望着不过十六岁的女儿,没说完后面的话。
她甚至想说,明明你还那样年轻,甚至可以重新找一门亲事,全然可以和寻常的女子那样,平静淡然地过一辈子。为人母难免替子女考虑多些,只是有些话若要亲口说出,难免显得冷情了些。
林若雪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话。
她朝着薛氏淡淡地笑了下,轻声道:“滴水之恩,当结草衔环以相报,这是小时候父亲就教会我的道理,对不对?”
“娘亲放心罢。”她悄然又向后退了一步,面上又轻轻一笑:
“更何况,这些事,雪儿早就有经验的——”
薛氏的身形一颤。
只一瞬间她便明白了女儿话里的意思,心中顿时仿若被扎进一根极尖利极尖利的刺,刺得她口舌发僵,恍惚了泪眼。
在泪眼中,是那样狭小简陋的灵堂,十二岁的少女跪在亲手布置的父亲的灵位下,跪了三天三夜,可直到最后,父亲也没能回来。
眼眶发红的少女眼底是浓烈如火的恨,头上缠着白色布条,艰难举着抵她半个身子的木棍,在空气中奋力挥舞,赶走所有来欺辱她母子落井下石的人。
下葬的时候,一直站在旁边的少女神情木然,却在合棺的一瞬间,纵深跳进了坑里,双手死死地扒着坚冷的棺木,直到被人敲晕了一根根颁开十指才撒手。
是她一遍遍怀着满腔的希冀,又一遍遍地挣扎,然后心如死灰。她明明和别的姑娘一样美丽,柔弱,饱读诗书,可偏偏不能和别的姑娘一样顺遂一生,被钟爱,被安排。
当命运中的冷风再一次无情地吹向她薄薄的身躯,她照旧要咬牙挺直腰杆,一遍遍地失去所有人,又一遍遍地保护所有人。
“我的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