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营规制仿旧例督造,分黄幄帐、幔城、网城。
内城设连帐一百七十五座,外城连帐二百五十四座,附近还设有许多专为皇帝驱使的处所,整体好似个颇有规模的小城镇。
从女宾宴席到金顶帐有段距离,容淖与四公主并肩走在呼啸风雪中,冻得脖子猛地往大貂鼠风领里缩,她那四层厚帽子随之往下压,浑身上下只剩一双眼能勉强看路,木槿在旁扶着她以防摔倒。
四公主被她熊崽子一样笨呼呼的体态逗笑,主动开口,“六妹可知哈斯格格为何想见你?”
容淖摇头,裹得太厚了,身上重得慌,外加风雪地里走路费劲,她实在没精神开口说话。
比之她的处处不适,身怀六甲的四公主显得格外自然,似在和亲漠北这三四年里习惯了塞外的恶劣天气,完全不惧严寒,继续说道,“那你可知札萨克图汗和多罗特部世子布和是甥舅关系?”
容淖点头,今天刚听木槿说过。
“札萨克图汗想把哈斯许配给布和,让这对表兄表妹亲上加亲。”四公主心知肚明皇帝带着容淖北上冬猎的目的,但大清与多罗特部的和谈都尚未得出结论,容淖可能和亲布和一事需得和谈之后才能定下,现在不宜说透。
她作为与容淖关系平平的姐姐,哈斯这事,从旁提点两句,已算仁至义尽。
容淖终于有了点头摇头以外的反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撩起眼皮问道,问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那敖登哈敦为何被废?”
起意许嫁嫡女,听起来札萨克图汗仍旧很看重妹妹母子,她本来还猜测敖登哈敦被废许是因为脾性过激得罪了兄长,没人撑腰了。
容淖此言一出,木槿立刻支起耳朵。
四公主把主仆两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由莞尔,“我还以为你会更关注哈斯与布和的关系,不曾想……如此好奇,你们是听过外面那些半截传言吧?”
容淖再度点头。
四公主挥退左右,言简意赅道,“敖登哈敦被废,只有一个原因——哈斯格格长大了。”
容淖闻言一怔,唇角翕动,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倒是木槿大着胆子开口,她实在太好奇了,“莫非是札萨克图汗想把嫡女嫁给布和世子,但又嫌敖登哈敦名声狼藉,怕污了自家女儿,所以默认多罗特部废她,把她与布和世子做分割。”
虽然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好歹还称女婿一声半子,勉强也算自家人。
至于妹妹,分明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可按照约定俗成,长大成家后却被划分为亲戚。
“若真这样论亲疏远近倒还简单了。”四公主为人宽和,并不介意木槿这个小宫女插话,她看了眼容淖,娓娓道来。
“十多年前,漠北三部起了龃龉,准噶尔部噶尔丹趁机拉拢了札萨克图部,两相勾连,企图一举吞并相邻的土谢图汗部。后来消息走漏,已过世的老土谢图汗一气之下把老札萨克图汗诱骗出去杀死,连带还斩了噶尔丹与札萨克图部联络的信使,也就是噶尔丹的弟弟。”
“此事激怒了噶尔丹,才有后面准噶尔部突然兴兵入侵漠北。”
“当年噶尔丹之所以能不费吹飞之力跨过杭爱山那道天然屏障,打得漠北落花流水,耻辱内附于清,引狼入室的老札萨克图汗‘功不可没’。”
“直到现在,漠北都默认札萨克图部是整个漠北的罪人。札萨克图汗作为老汗王的儿子,更是抬不起头。”
四公主云淡风轻讲完了古,一副言尽于此的神情。
木槿一脸懵懂,这段漠北往事她在京城也曾耳闻过,只不过没有四公主说的这般详细。
是以,她根本不理解四公主莫名其妙讲起这段人尽皆知的旧事的意义,她们不是在讲敖登哈敦被废原因吗?
木槿下意识去看容淖反应,试图从中解出答案。
可惜容淖的脸被观音兜裹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出端倪,木槿靠得近,只隐约听见她轻嗤一声,带着透骨雪风也吹不散的鄙夷。
在进金顶帐前,容淖轻声对四公主道了一句谢。
因为她听明白了,四公主说这么大一番话,其实重点只有一头一尾两句。
-哈斯格格长大,所以敖登哈敦被废。
-以及札萨克图部引狼入室,害得漠北附清称臣,是漠北罪人,抬不起头。
这两句话很容易串联成另一个故事。
当年札萨克图汗之所以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还出兵力保敖登哈敦母子周全,或许是有几分手足之情在其中,但更多的,八成还是看重多罗特部一直忠于前明,独立称王,拒不附清。
札萨克图汗视害了整个漠北附清为耻,没准儿从附清那日起已在打算脱清之事。
当时看似是他拼劲全力为妹妹外甥保全地位,实际上妹妹外甥在多罗特部地位稳固,也将是他来日脱清的一大助力。
这些年,札萨克图汗与敖登哈敦这对兄妹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相互扶持,共历风雨。
所以等嫡女哈斯格格长成,札萨克图汗便迫不及待想让她与布和联姻。
可惜如今的多罗特汗不是傻子,他视占据世子之位的布和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怎么可能还由着他迎娶哈斯格格,与札萨克图汗亲上加亲,更添助力,一定会想法节制布和。
先前容淖还十分纳闷多罗特汗王为何要费心废掉敖登哈敦,如今算是豁然开朗了。
废掉敖登哈敦分明是多罗特汗针对布和与哈斯联姻使出的离间毒计。
当时情况大概是,多罗特汗延严词阻扰婚事,说不愿两代哈敦都出自札萨克图部,使多罗特部变成札萨克图女人的天下,大权旁落。
这算是个极伟正的阻碍理由,完全站得住脚。
札萨克图汗见其态度强硬,权衡之下,接受了多罗特部只能有一个札萨克图哈敦的事实,默认妹妹敖登哈敦被废,给女儿哈斯腾位置。
就像木槿先前猜测那样,他觉得亲生女儿比声名狼藉的妹妹更亲密靠谱。
做这个决定前,札萨克图汗可能想过布和会因此与他生出龃龉,但他不以为意,或者说是觉得不足为惧。
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外甥就是靠他庇护才能活到现在的傀儡,能随心所欲摆弄。
岂料弄巧成拙,布和比他想的更硬气,不仅拒娶哈斯,还与他关系僵滞,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再是铁板一块的甥舅关系,好击破太多了。
观如今多罗特部形势,堂堂世子被逼登台彩衣娱众,显然多罗特汗这招离间计的效果显然比预期更佳。
若非杀出皇帝这个变故,透出许嫁公主和亲于布和的念头,暂且保住了布和的世子之位,相信过不了多久多罗特汗就该得偿所愿,把继承人换做自己亲生儿子了。
不过,容淖并不认为皇帝起意让她联姻布和是巧合。
如今布和外与舅家生出嫌隙,在部族内又备受排挤,毫无依仗,朝不保夕,可不正如当年走投无路狼狈投奔京都的策棱兄弟。
说到底,这么些年过去了,皇帝仍旧坚信——人只有在没有选择时最忠诚。
所以才看中了布和,意欲扶持他掌握多罗特部,从而达到兵不血刃让多罗特部附清的目的。
四公主隐晦告知布和身上乱七八糟的纠葛,应该是猜到札萨克图汗与哈斯格格父女两来者不善,特地提点,所以容淖向她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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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顶帐内炭火烧得足,再加上酒过三巡的缘故,好些不拒规矩的蒙古王公面上红光泛滥,衣领散乱,形容不羁。若非顾忌在场全是皆是身份贵重的女眷,不敢冒犯,许是早就扯开衣襟了散散酒气了。
容淖在门口脱掉厚重的帽子与斗篷,与四公主相携,目不斜视从宴厅正中穿过。四公主径直去了额驸土谢图汗身边,容淖则去向高居上首的皇帝太后请安。
“小六来了。”皇帝似染了几分醉意,亲昵唤她上前说话,并安排她坐在太后下首,“是这位哈斯格格想见你。”
容淖顺着皇帝的手势望去,见着一个圆脸的蒙古姑娘,五官不算顶出众,胜在面上留白适中,哪怕略有骄矜神色,瞧着也算落落大方不至惹人厌烦。
哈斯旁边屈膝歪坐着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下颚的大胡子编成小辫,用金珠束着,应该是她的父亲札萨克图汗。
容淖神色如常朝他们父女两的方向举起酒杯,算是招呼问好。
父女两见状,一并饮尽了杯中酒。
然后,只见哈斯站起身,高声冲容淖发出邀请,“听说宫中每年都会浇筑冰山打滑挞,正好御营西侧海子冰面上有浇实的冰山,我于此道大通不通,本想找娘娘们讨教,但双方年岁有差不合适。公主与我年纪相仿,不知可否赏脸,随我出去赐教一二。”
打滑挞算是宫中冬月必备的玩乐法子。
先以水浇出一座高三四丈,表面莹滑的冰山。人穿上特制的带毛猪皮履,自冰山顶部滑下,以站立不跌倒为胜。
打滑挞危险又刺激,宫中男子玩的比较多,少有女子去冒险。
容淖更别提了,在今年之前,她几乎每个冬天都在生病,门槛都迈不出去,更遑论是打滑挞。
容淖目光往札萨克图汗父女两身上转了一圈。
心底清楚,这哪里是请教,分明是听见她欲和亲布和的风声,来找她‘打擂台’来了。
左不过是想当众折她这个公主的颜面,来彰显札萨克图部今非昔比已有本事与清廷叫板,让布和看清楚,别为争一时意气选错了道。
按说以皇帝的狡猾,哪怕喝得烂醉如泥也该清楚这对父女的打算。
随口回绝就是,何必召她前来……
容淖很快得出结论。
皇帝心底非常不满扎萨克图与车臣两部的怠慢与冒着反骨的小心思,但这毕竟才围猎第一日,若皇帝因为扎萨克图汗父女想找皇族女眷比赛打滑挞当众申斥,未免显得大题小做,凉了其它蒙古王公的心。
皇帝觉得亲自上阵打压扎萨克图汗父女是杀鸡焉用牛刀,既然札哈斯是用小女儿家玩闹为由挑事,那干脆把她找来。
大家都是上阵父女兵,谁也不带欺负谁的。
容淖心下讥诮,嘴上更不留情,拒绝得十分干脆,“不去,不会。”
哈斯瞧容淖弱不胜衣的样子早猜到她不会应战,却未料容淖如此坦诚,一时间倒是被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愣了片刻才故作惊讶道。
“我记得你们皇族祖先起自白山雪原,曾穿着乌拉滑子滑行嫩江冰面七百里作战,还独树一帜创过‘技勇冰鞵营’兵种,所以才想着与公主切磋一二。公主身为嫡系后辈,竟疏漏先辈遗风至此,不应该啊。莫非是怕输,故意推诿?”
“我是公主,不是擂主,输赢何惧。”容淖云淡风轻道,“汉人有本教导幼童的书写过一句——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我自幼体弱多病,若勉力行事,岂非惹亲长担忧,连不省事的黄口小儿都不如。”
哈斯咬牙,在心里暗骂容淖两句,这六公主看似言语平和,实际上把她的话全堵死了。她在明知六公主病弱的情况下,若坚持与之比试,岂非就成了‘不省事的黄口小儿’。
可让她就此偃旗息鼓,又有些不甘心,哈斯下意识往朝布和所在方向看了一眼。
布和微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并没有理会她。
容淖捕捉到哈斯的不甘,慢悠悠开口,“不过,格格若存心想与我切磋交流,我也不好扫你的兴。我这人生来平庸,后天因懒怠少学,文墨不精,女工技艺更是稀松平常,唯有一样稍显出众些。”
哈斯听容淖把文墨女工这些自己不擅长的都排除了,顿时重燃斗志,自信道,“公主请说,比什么?”
“比投胎,我有个举世无双的父亲。”
容淖此言一出,皇帝一口驼奶酒险些呛进气管,硬撑着君王威严没咳嗽出声。好在他本就饮了不少酒,有些上脸,才没被人瞧出狼狈。
心底好气又好笑,他承认确实是故意让容淖来‘打擂台’的,凭容淖的智慧,肯定能漂亮解决不知轻重札萨克图汗父女。
如此还能趁机为容淖立威,方便她和亲多罗特部后行事,岂非一举两得。
皇帝以为按容淖性情会打迂回战术,未料这姑娘今日战斗力出奇凶猛,不仅上来就直面开战,还敢扯他出来当炮|弹。
宴上众人更是忍俊不禁,觉得这个马屁拍得既精妙又十足的孩子气。原本没太在意小女儿家交谈的人纷纷扭头,竖着耳朵听她还会说些什么逗趣话。
札萨克图汗父女则是一脸尴尬,笑容勉强。
容淖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从容起身,踱步到哈斯父女面前,慢条斯理道,“我父八岁登基,十三亲政,平三藩,收台湾。对内河工漕运颇著成绩,对外与沙俄签订边界条约。哦,我说这些事件发生的地方好像过于遥远,格格久居漠北不甚清楚,那我就近说说漠北之事吧。”
“准噶尔部北侵,我父毫不犹豫庇护溃不成军的漠北一系,留置察哈尔等地放牧。”
“在克图王公大会上,为漠北推广盟旗制度,设立喀尔喀三十四旗,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各部为争夺属民与牧场引发的争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