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墙铁壁一样的身躯,发烫的脸颊贴着她的,满是老茧的掌心轻轻握住她脖颈。她下巴微仰,他便张口咬住。嘴唇在她颊边、唇瓣、耳后胡乱地走,最终堵住了她嘴唇。
衔蝉如一汪春水,涓涓地、缓缓地包住了他。若非那一声忍不住的啜泣惹人失神,他大致会将她拆碎了。好在他没有。他不会,也不懂,握着她的手求她引路。
他们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也不知哪一下,衔蝉觉得自己碎了。碎在斑驳的跳动的日光里。那窗外衔泥的鸟雀叫了声,好似在说:春光好!春光好呀!她不敢看照夜的眼睛,颤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照夜拿开她的手腕按在头侧,对她说:“看着我,衔蝉,看着我。”
他变回了那个柔情的照夜哥哥,她饮泣一声,他便不敢动;她眉头皱起,在恐惧疾风骤雨,他就和缓下来。
衔蝉无端想起在三巷的日夜,那些凄惨的嚎哭声,突然就恐惧了。照夜紧紧抱着她,对她说:“衔蝉,别怕,别怕。”
他们以坚不可摧之姿站在世人面前,别人都以为他们打不垮、摧不毁、死而能复生。只在此刻,只在这个人面前,他们袒露恐惧、茫然,他们知道死了就是死了,如一缕清风,吹过就吹过了。
那年照夜追霍琳琅之时,被反困在一个山洞之中,山洞伸手不见五指,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他斗了恶人又斗猛兽,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接衔蝉回家。他见到了最深的恐惧,在他死里逃生以后,时常在睡梦中察觉到被扼住了喉咙。
都会好的吧?
衔蝉问他:“照夜哥,快到头了吧?白二爷说天下分合总要数十载,那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到头了?”
谷为先也是这样说,他说:“从青丝到白发,这一战,大概就是一生了。或许我也会如我父亲一样,一刀被砍掉头颅,死时都闭不上眼。”
然而,踏上殊途的人,何时能归呢?
他们都累了,相拥在那里,听着外面鸟叫蝉鸣,回想起短暂光阴中的吉光片羽,心中已然知足了。他们睡了这些年来最好最安稳的一觉,再没有噩梦缠身,血雨腥风也似乎远去,只有一片祥和之气,在他们周身罩着。
待睁眼之时天已大黑,墨师傅办事回来了,照夜忙下了床去寻他。老人本就是故意躲出去,此刻对照夜的羞赧也视而不见,径直问照夜:“谷大将军可是要你带什么话?”
照夜点头。
阿勒楚向西南迁徙,谷为先想借白栖岭那个要塞的商队一用。墨师傅眼睛亮了一瞬,暗暗盛赞谷为先的先见之明,但他还是问:“借来何用?”
“大将军并未明说。”
“大将军是想问:白二爷是否还与大将军一条心吧?”墨师傅问,随后笑了:“你且在江南多待些时日,白二爷交代过,若他死了,白家所有的要塞商队都交与谷大将军。是以,那一个,也是谷大将军的。我会派人与谷大将军联系。只有一件事…”
墨师傅抚着自己的胡子,思量再三后说道:“你的信不该送与老朽,如今白家生意的主,是衔蝉在做。”
“我老了,头脑不好用了,只能给衔蝉打下手了。”墨师傅做出请的手势:“刚说过的我会派人去办,剩下的,与衔蝉商议吧!什么该说什么该做,她比我更清楚。你也叫谷大将军放心,就算世事更迭,但白二爷的夫人可是在谷家军的,这一点,没有变,不会变。”
照夜了然,他要去送信,衔蝉跟在他身后,问他何时回来?他想了想:很快。
“那你再快些。”
照夜披星戴月走了,谷家军的人也在城外,但距离衔蝉的庄子尚有一段距离。他一边走一边思索花儿在那空城可会遭遇什么不幸,飞奴说的关于霍家人的话到底是入了他的心。
而花儿仿若感知到了照夜的担忧,叹了口气。她平常不太叹气,这一日不知为何心里很堵。至夜里,空城里的灯忽然都灭了,到处漆黑一片。
花儿不知这闹的什么,问梨子:“出什么事了?”
“说是要砍头。”梨子有些害怕,对花儿道:“要待会儿都去巨佛下呢!”
巨佛?砍头?
花儿一激灵,想起了懈鹰。扯着梨子向外走,梨子问她:“姑娘,你做什么?”
“去看砍头!凑热闹!”花儿这样说着,脚底生风,生怕晚了懈鹰就被架上断头台,花儿的念头很可笑:她想到的不是懈鹰死了误了白栖岭的谋略算计,反倒是柳枝怕是要再寻一个心上人了!可柳枝那个性子,看到男儿先贬低人三分,能躲她一箭才算好汉。她的箭又快又准,在她心中就不剩什么好汉了!
“砍谁的头?听说了吗?”花儿问梨子。
梨子摇头:“什么都不说,只说要砍头。”
“这里又没有衙门,凭什么砍头?”花儿回头瞪一眼监视她的侍卫,挑衅他们:“是不是啊?”
那些侍卫也不敢讲话,他们跟着霍言山很久,知晓面前这女子在霍将军那里不一般,办这趟差倒也小心谨慎。
梨子扯了扯花儿衣袖,提醒她当心。那些人很是可恶,此时看起来待她有理,万一哪一日主子弃了她,他们第一个冲上来撕咬她。
花儿一行跑到巨佛前,看到高台架起,上头放着一块大石头,待会儿砍头时候,人朝石头上一按,脖子和脑袋伸到外头,大刀一举一落,鲜血四溅,人没了。
“之前也砍过头吗?”花儿问。
梨子摇头。这空城里的一切都很神秘,人悄无声息被抓进来,毫无动静消失,还从未这样明目张胆过。花儿明白了,霍家人从前尚且明白低调行事,而从某一刻起,他们觉得不必低调了,天下尽在手中了。
从哪一刻起呢?
花儿又想起那一日夜里看到的那些人,还有那挂着“王”的腰牌,这一切若非要关联起来,那些“王”是各地的藩王,他们已向霍家低头认主了!
花儿觉得自己的念头多少有些空穴来风,但她行军打仗,谋略算计以外亦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她又觉得自己的推断或许合理。
巨佛前已站满了人,从前这些人都散在城里,默默修建这座他日的京城,一身病痛尚且无人问津,生死大事自是更不必说。他们神情恹恹的,对砍头也没有什么兴致,只是听话地站在那,少挨一顿鞭子比什么都强。
在巨佛之下,本该有慈悲,但此时此景,显然所谓“慈悲”不过是一场荒唐。
远处有人走了过来,远远看去,倒是有风骨。花儿一下就认出来了,是那裹着好皮囊吃人的霍琳琅!在京城,她与霍琳琅屡次接触,那时也偶有念头,这老人虽看着古怪,但兴许是好人。霍琳琅印证“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他的风骨不过是沽名钓誉自善其身,经年累月修习出来的姿态罢了!这种人最可恨!
陈年积怨涌上心头,当霍琳琅的眼对上花儿的,带着伪善的慈蔼。梨子想起旧事,很是害怕,躲向花儿身后,双手死死捏着她的衣摆。花儿牢牢挡在她身前,并不回避霍琳琅的目光。
侍卫搬来一把椅子,花儿这才看到,霍言山走在人后,像是有心事,皱眉沉思,无言站在霍琳琅身边。所有人大气不敢出,垂首看着脚尖,生怕哪一眼不对,便惹火上身了。
霍琳琅抬手放下,就有脚镣声由远及近,打破沉寂的夜。众人终于抬起头,不过是想知道这城里被砍头的第一人究竟是谁。
花儿也顺着众人目光看去,看到一个低着头披头散发的人。她看不清来人,但从身形分辨出来那不是懈鹰。那懈鹰呢?花儿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终于在一个极隐蔽的地方,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二人只是短暂对视,而后迅速分开。
花儿身后的梨子却惊恐地啊了一声,而后愈发捏紧了花儿的衣裳,身体抖了起来。花儿回头问她:“怎了?”
“是他。”
“谁?”
她回头看梨子,小丫头紧咬着嘴唇,大滴眼泪落下来,花儿懂了,是那个说早晚要带她逃出这座城的人。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梨子神情木讷,不停地叨念:“怎么会呢?”
怎么就不会呢?花儿想。这里人人自危,人人都想活命,有人以他挖暗道为由出卖他,以换取什么好处,这也并不意外。梨子已然站不住了,花儿扶她坐在一边的石墩上,蹲下身去问她:“要不要回去?”
梨子摇头,死死盯着那断头台。
大刀举起来的时候,花儿想喊一句“刀下留人”,以帮梨子留住一个念想,却有人突然横在她前面。那人足高出她半身,大手捏住了她的脖子。花儿迅速踢出一脚,却踢到一个空空如也的□□。
她听到人群发出抽泣声,紧接着血腥气弥散,梨子头一栽,倒在了她脚边。眨眼之间,杀戮结束了,那巨人从她面前闪开,给她让出视线。霍琳琅正玩味地看着她,那神情仿佛在说:“你以为这还是你的地盘吗?你又是谁?”
花儿不看他,只是看着那高台。巨佛下本应有的慈悲,被血腥味湮没了。江南烟雨中矗立多少寺庙,众人于佛前燃了多少柱香,还有多少心愿祈求圆满,在此刻都成了笑话。
可悲!可悲!
霍言山站起身来,回身看着自己的儿子。当他听说霍言山把花儿带进这座城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儿子废了。他年岁渐长,却做下这等冲动事,令他很是失望。但念在他夫人娘家的百万兵权,霍琳琅并未发作。他原本要去追白栖岭,却还是抽身再来一趟,想看看自己这个儿子对那女子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多年以前,他从北地归来,对霍琳琅说:此行事败,又差点殒命,是儿子不好。儿子不该轻信女子。
霍言山何时轻信过女子?话虽讲半句,但霍琳琅什么都懂了。他暗暗派人去查,得知了在那燕琢城里曾有那样一个贱民,曾救过他一命。
京城得见,霍琳琅见白栖岭对她十分不同,也因此对她有了侧目。女子显然不是几年前的模样,面目丰盈神情英朗,灼灼其华。霍琳琅想:儿子念过这样一个,倒也说得过去。
他有心拉拢她,试探几次均未果,知晓这是一个认死理的,也就不再打她的主意。在霍琳琅心中,可用之人留着,一旦威胁到他,无论谁,都可杀。
他对花儿动了杀心,却数度阴差阳错。今日她在这空城里,一时之间倒也不会闹出什么动静了。霍琳琅决定卖自己儿子那百万兵权一个面子。
他并未训斥霍言山,甚至拍拍他肩膀,转身走了。
高台上的血渐渐干涸,霍琳琅走的时候又看了一眼,那人当然要死,他决不允许他的京城有一条他自己不知道的暗道。他死有余辜。
霍言山很意外霍琳琅没对他发难,一直送霍琳琅到城外,看他上了船。
“从今往后,这城里夜里不要点灯了。”霍琳琅说:“灯一亮,人心就不安稳。”不安稳,想琢磨着蝇营狗苟和出路,会惹出许多麻烦。
霍言山点头,回过身看到月色下的高楼,像个怪兽。不知为何,他抖了一下,再回头,霍琳琅的船,已沿河而去了。明月如洗,孤影倒映,渐行渐远。莫言山对那影子生出一丝陌生来,好像他看着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他接下来去哪?”霍言山问侍卫。
侍卫摇头,又欲言又止。
“尽管说。”
“白栖岭出城了,有人说霍大人要随他去。”侍卫还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霍言山见状命令:“说!”
“苏州河边有一个闻名天下的绣娘,那绣娘绣鸳鸯戏水,水波纹能动,鸳鸯像活的;绣…”
“直说。”
“近日那绣娘得了一笔银子,要绣一身龙袍。本来这事应是绝密,但那绣娘的丈夫是个没心没肺的,醉了酒在外头胡说,下一日就栽倒在河里,淹死了。”
霍言山懂了,此事为真。他问:“然后呢?”
“然后…事情是飞奴办的,后面的事小的不知了。”
飞奴,又是飞奴。
霍言山一瞬间就感到与父亲隔了心,家中那些御用的绣娘他不用,却让飞奴在外面寻绣娘,显然是怕他知晓。他怕是唯一一个被父亲蒙在鼓里的人了!父亲要登基做皇帝!父亲骗他!父亲明明说这天下都是为他打的!
霍言山攥紧拳头,又迅速分开,笑着对侍卫道:“此事就此了了。待父亲登了基,我许你荣华富贵。”
侍卫忙磕头道谢,而霍言山,又看了一眼霍琳琅离去的方向,转身进了城。
侍卫提着一盏灯笼,寂静的城里只有这一盏灯笼,万物都隐进黑暗中了。霍琳琅说得对,没有了灯,人就只能窝在黑暗中,做一个睁眼瞎了。
他走着走着,决定去那暗道看看,他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7章 吹梦到西洲(十六)
穿过那片树林, 一直向前走,在将要出城的地方有一片废墟。那废墟是建京城过程中留下的一些废料,胡乱陈列着, 原本是要待它昭告天下之时再运出去。殊不知有胆大者, 在废墟之下,挖了一条暗道。
霍言山跳下去, 狭小拥挤的暗道,不过只能容纳一人猫腰爬过去。那人是个好把式, 暗道内阴暗潮湿, 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土拍实了不掉落渣子下来。
这是一条没有回头路的暗道, 人只能一直向前爬, 若想回来,只能以原姿势后退着爬出来。霍言山爬了一段便腰酸背疼, 费力退出后命别人下去,他要知道那暗道究竟挖到哪了。
十年。
那人说他挖了十年。
每当夜深人静,他用当日尚存的力气走到废墟场,跳进去, 不停地挖。越向后,爬越远, 越费力气, 耗时越久,动作越慢。
他可真厉害, 已经挖出了城外, 挖到了一个田庄。那庄户人家听到外头有动静,扛着锄头跑出来抓贼, 见到篱笆外站着的那许多人一时之间傻了眼。
“你们…你们是何人!”屋主将妻儿护在身后, 故意提起一口气喝问道。
“路过。”霍言山随意答了, 而后笑着问屋主:“你可知三里外有什么?”
屋主困惑摇头,他世代种田,但那三里外有什么他是不知情的,一条很深的河沟拦着,还有带钉子的栅栏围着,聪明人都知道那地界被官老爷围起来了,万万不能进。屋主的神情为全家赚得一条命,霍言山转身走了。
屋主的小儿子扯着他衣摆道:“三里外有…”屋主一把屋主孩子的嘴,转身将他抱进了屋,他脸上出了一层汗,抹掉了又出一层,待人走远了,才对儿子说:“三里外什么都没有!”
他直觉要出事,这地种不得了,又不敢马上就逃,于是叮嘱家人:地照种不误,像往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