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淩轩出征後的第三天, 卢玉采趁宫人松懈,半夜赤脚跑到寿安宫混了进去,与卢太後不知怎地发生了争执。
最後在撕扯扭打中, 推倒了观音像前的烛火, 引燃了垂在地上的幔帐,偏偏两个人谁也没注意。
等外面的宫人发现走水了, 大火烧毁了半座寿安宫, 而皇後与太後, 最後的两个卢家人, 也就此死去。
卢太後这辈子杀了那麽多的女人, 最终也没料到, 自己不是死在那个假子手中,而是自己最看好的娘家侄女手下。
她痛苦的在火中嚎叫着,翻滚着, 卢玉采站起来时被她一把推倒, 坍塌的梁柱落下来,砸死了皇後娘娘。
水,水,水,这宫殿後面有一方小池塘。
卢太後不知怎麽的,想起了水,就想起了耿琼琚初次进宫的样子,容色倾城,却出身并不算太高。
但这里,只需要有足够的美貌就可以了,少女就站在莲池边,嫣然一笑,宛若清风徐来,好生的清凉。
对,清凉的水,水,池塘有水。
众人不知所措,看着被烧得浑身漆黑的太後娘娘不顾灼热之痛,一个劲的往池塘的方向爬过去。
当然没有人会让她过去,掉下去可就淹死了,可卢太後听不见,她只知道自己此时被火焰包围,近乎嘶吼地扯着嗓子,一声又一声。
“水,水……”那声音恐怖不已,被烟灼伤了的嗓子,滚在地上痛苦的嚎叫。
过了一会,卢太後突然一个抽搐,僵直了身体,一动不动了,有胆大的宫人上去探了探,颤声道:“太,太後娘娘去了。”
宁润赶了过来,自从福禄两位公公死了,而卫衣又随陛下御驾亲征,这宫里他就是最大的太监总管了。
这时候,倒也没有人质疑他,缓缓开口道:“太後娘娘这般仪容,不宜久置,不如速速封棺。”
他眼皮微颤,敛在袖子里的手,心想这好歹也是一国太後,竟然以这种方式死去,委实是有些可怜了。
此事过後,在宫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流言蜚语更是不计其数,当然,更多的是人人自危,在他们眼中,无论陛下对太後娘娘如何怨恨,但那也是亲母子。
谁敢去报信呀,唯有宁润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了,众人一致推举他,说:“劳烦宁总管走一趟了。”
宁润无法,只得在处理好一干事宜後,带了两个人启程出发,匆匆追赶陛下的大军。
女医馆里,繁缕和一堆小姑娘听着人闲聊寿安宫的事,听到卢太後被烧死时,不约而同的表示出害怕的神情,说起来,堂堂太後之尊,最後死状还这般凄惨。
听着少女们期盼着未来,繁缕蓦然沉寂下来,她看向窗外,督主看着的,应也是这一片天。
终於过了六七天,宁润快马加鞭才赶上了大军,拿了宫里的令牌被直接领去面见陛下。
到了主帐後,宁润一句废话不敢多说,跪倒在地行礼後,如此这般,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就闭上嘴听凭吩咐,他怎麽说这些话琢磨了一路,想来想去,还是少言寡语不会错。
“死了,竟然死了。”陛下听了一怔,有些心塞,鼻子泛起细微的酸意,但是细细想来又没什麽好伤怀的。
“好,寡人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寡人安静一下。”挥手秉退了宁润等人,左淩轩一个人坐在营帐里。
依照目前来看,现在的问题是,他应不应该伤心,他咂了咂嘴,想,对,他没有了母後。
既然要以孝治国,那麽他身为儿子,应当是很伤心的。
至於卢玉采,他根本无须放在心上,这个女人乃是罪臣之女,没有活着废了她的皇後之位,就已经说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宁润退出去後,并没有立刻歇息,而是又与卫衣见面,详细讲述了皇宫里的情形。
卫衣对於此事并没有很惊讶,虽然不在意料之中,但也不是那麽令人惊讶,卢玉采这样的女子,纵然再有心计,也是依附於夫君与家族的。
被皇帝厌弃,家族又被抄斩,而这一切的灾难都源於卢太後,因为她,卢玉采才会入宫为後。
也是因为卢太後为了自己的地位,养育了这样的一个皇帝,而造成这样的後果。
等待她的,除了终老一生,就是自尽了,她又恨算计失策的卢太後,一己私欲,害了她的一辈子,死也是愿意带上她的。
夜半三更,皓月凉凉,卫衣带人到了皇帝的营帐前,低言吩咐了两声,侍卫见是卫督主亲自前来,无有疑问便退下了。
左淩轩抬起头,那男子看着分外熟悉,他头痛不止,左辞没有理会他。
以至於令左淩轩误会,是自己做了梦,又一次梦见了摄政王来找他复仇,一直到看着左辞熄灭了绿烛,当即忍不住惊叫起来。
那不能熄灭,哪怕只是在梦里。
他惊声道:“你在干什麽,四皇叔!”
“错了。”
清清楚楚的两个字落在耳边,左淩轩浑然一震,这太真实,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麽错了?”
“我并非你的皇叔,而你也非左氏子嗣。”左辞说出令他惊涛骇浪的一句话,不可能,卢太後就算是为了她自己,也不可能透露出去。
“什麽意思,来人,林怀,林怀,来人……”左淩轩被人戳破心魔,他的手臂微微颤抖着,拚命的大叫他的侍卫。
卫衣听见了,看了看空旷的四周,这里的人早已被驱赶干净,只剩下殷斯带来的乌衣骑众人。
左辞上前一步,不多不少,不远不近,他说:“陛下是在呼唤你忠诚的臣子吗,不,这就不需要了,臣在这里,不需要别人。”
他的臣,是为不臣。
左淩轩很疲倦的,永远也无法舒缓的倦怠,他喃喃道:“不可能,不,你早死了,你在梦里也不能胡作非为,寡人是皇帝,你只能是臣子。”
风吹开帘子,一点点的香味飘散出去,营帐里的暖意也渐渐消散,左淩轩只觉得浑身莫名的疼了起来,皮肤下面似乎有一层密密的针尖紮着他,额头慢慢渗出汗来。
左辞踱步走了过来,抽出剑来,说:“这不是梦,你看,这剑是凉的。”
冰冷的剑刃抵着他的下颌,左淩轩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做梦,这是真实的,瞬间窜了起来,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嘶哑声音。
“鬼,鬼……”
真的,真的,这不是噩梦,而是真的,摄政王回来了,左淩轩瞬间犹如惊雷霹雳,浑身寒冷彻骨。
左辞听他大喊大叫的折腾着头疼,慢条斯理的随手打开桌案上的军情案卷,一列列的看过去,局势并不算太好。
左淩轩一味求进,反而做出了许多错误的抉择,这其中的意思,也不是没有与死去的摄政王相比的意味。
饶是当初的他,也是在边地待了许多年才磨砺出来的,总有人觉得,别人的荣耀是那麽的轻而易举。
“陛下是不是想说,明明已经死了的人,怎麽能出现在这里?”
左淩轩看向他半掩在阴影中的眉眼,其实不用左辞说,他也隐隐明白了。
但此时此刻,他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麽。
杀他夺位麽?不然还能是什麽。
左辞合上卷宗,缓缓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不过没关系,陛下也无需为此烦恼了,过了今夜,你什麽都不需要再想了。”
左辞像是幼年教授他文章的时候一样,态度清和平缓,话也不肯多说,偏偏每一句话中都有他所要表达的意思。
这麽厉害的皇叔,就死在他和庆山王极为简单的阴谋下,这令左淩轩不安又兴奋,他终於超越了左辞,甚至还杀了他。
但终究,他还是一败涂地。
左淩轩此时已经逐渐清醒过来,没有错,一点都没错,这人就是摄政王,应该死了的摄政王,摄政王妃还向他请了旨意,去迎摄政王。
摄政王妃也掀帘而进,步伐轻缓,明眸皓齿,问道:“夫君,他如何了?”
“你来看看,清微。”左辞声色微沉,看向妻子的目光和煦。
摄政王妃微笑着颔首,说:“该来看看的,毕竟也曾是乌衣骑名义上的主子。”
“你们什麽意思?”左淩轩不解的问出声,这女子看上去与从前不同的,他见过一次摄政王妃的,那时分明就是个清冷寡言的端雅女子。
“看来陛下还是不明白,也对,瞧,是我忘记说了,在下乌衣骑楚玄衣。”摄政王妃乌衣持剑,冲他微微颔首拱手道。
“乌衣骑,你,玄衣?”左淩轩伏在塌上剧烈的颤抖着,他仰起头,看着身形颀长的左辞,那永远是压抑在他头上的阴影,让他喘息不得。
便是再傻,此时此刻也应该想明白了,他说:“你们,早就设计好了。”
“是,”楚敛站直了身形,手持乌鞘长剑,漠然道:“身为玄衣,自然是扶持真正的正统明主,乌衣骑从前错了的,今日由我来全部更正。”
左淩轩往床榻里面缩回去,目光落在左辞的身上,惊慌失措的摇头道:“你不能,你不能这麽做,你这是谋逆大罪,弑君,祖宗亲族不会原谅你。”
左辞看着他长大,从年仅八岁的胆怯孩童,渐渐长成了不择手段的青年,但他的兄长没有子嗣。
“今日,我来拿回我的东西,而你,从哪里,回哪去。”
“不,不,我才是皇帝,你这是造反,谋逆。”左淩轩骤然站了起来,正视着皇叔,他将所有的心虚都遮掩下去,面前这个人,只是臣。
“来人,来人,来人啊……”
左辞从袖中抽住一卷黄绸,直接铺陈展开在他眼前,徐徐地说:“你以为呢,倘不是不忍皇兄逝後蒙羞,你又如何能活到今天,我左氏的江山,怎容得旁人来鸠占鹊巢。”
左淩轩顾不得什麽尊仪了,痛苦地挣紮着过来朝他大吼道:“什麽不忍蒙羞,你不过是,不过是掩耳盗铃,你想要这皇权,便直说好了。”
左辞不置可否,这里只有他们,没什麽可遮掩的了,遂点点头说:“对,我要这九五之尊,我要这万里江山,所以,你记住,我只是拿回我的东西,与你毫无瓜葛的东西。”
拿?多麽轻易的一个字,左淩轩笑了一笑,又伏在塌上痛哭出来,他为了这个位子,失去那麽多。
他的溧阳,他的母後,他的血脉,甚至是尊严。
可是,到最後,那麽轻易、那麽可怜的失去了,他呜咽着出声:“溧阳……”
左辞听见他念出这个名字,与身边的楚敛对视一眼,哑然冷笑,谁也没想到,这个左淩轩,对溧阳郡主到底还是有情意在。
此时此刻,对陛下寸步不离的卫衣就在门外,他耳力不错,里面的争论听得一清二楚,左淩轩单方面的被摄政王步步碾压。
他也算是看着左淩轩长大的了,茕茕而立的孩童,起初他看见这小小的皇长孙,也是极为惊愕的。
就那样瑟瑟缩缩的跟在自己母亲身边,反而当初同样心虚不已的卢太後更为淡定。
他牵着年幼的左淩轩,一步一步的走上丹墀,那时节,有谁会想过,这天下也会为因这长大後的孩童搅乱。
寡人有何错焉?他曾在最苦闷之时发出这样的问题。
也不知死前有没有想通,他种种行为於他自身而言本是无错,只是谁让他挡了摄政王的路,这怪得了谁。
卫衣满不在乎的想,他只是个供人驱使的奴才,不需要有什麽忠心罢。
真是让人好生感慨,看着一位皇帝的成长与陨落,看着这王朝的更迭起伏,於动荡中随波逐流。
贪心吗,无论在那边看来,平心而论,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无可厚非,倘他是左淩轩,既然已经拥有了的东西,就是死也不会撒手的。
他这般想着,忽然想到了那日的噩梦,今夜过後,他想要什麽都会有,可是,会不会,真的有那一天。
他曾经说过,人的贪欲,是不可解的。
这句话,放在他自己身上也是极应景,他也很贪婪。
但今时今日,抽身而出,也不是全然不可能的。
“不管它曾经是谁的,现在就是我的,将来也是我的。”
营帐内,左淩轩大吼一声,抽起枕头下的长剑,赤红着双眼,霍然起身双手持剑朝左辞劈砍而来。
左辞手中的剑压着他的脖子,左淩轩僵直了身体,梗着脖子不肯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