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叫我太后!”
她的火气一下窜得十丈高,此前苦心维系多年的虚与委蛇全在这一刻碎如齑粉。
“你果真当我是太后么?还是仅仅是仰你鼻息听你摆布的人偶傀儡!”
“既为人臣何以无召南下?既已违命又何必惺惺作态?”
“方献亭……你欺我太甚。”
……她从没有对他生过气。
相识十余载一次都未有过,即便当初在骊山她误以为他要杀她、即便当初方氏迁出长安他拒她于千里——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对他生气?他才刚刚于群臣万民前用自己的血保全了她与大周皇室的性命尊严, 普天之下除他之外也再不会有人会如此尽诚竭节。
“无召南下确为臣之过……”
果然他并不为她的怒火所动,神情甚至比片刻前更疏离冷漠。
“……请太后降罪。”
说着他便面无表情地双膝跪在她面前, 原来如此一个充满臣服意味的举动也可以成为残酷的羞辱——一切都是多么讽刺,所谓跪拜者分明高高在上,而受礼之人却又好似低入尘埃。
“‘降罪’……”
她低声重复他的话,一颗心早被撕扯成一片一片。
“方侯何罪之有?”
“弃三军于幽州?未蒙召而南下?”
“可天下百姓皆知你之忠……今日卸甲刺字,他日也定会名垂青史吧?”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已有些扭曲了。
“是我叔父给你报的信对么?”
“他说什么?说扬州有变我与陛下都应付不来?说此间诸事皆非君侯不可?”
“阴平王与范相也皆以为天下事非洛阳派不可,是以方在明堂之上忤逆作乱……如今你擅作主张一意孤行,又同他们有何分别?”
句句质问字字尖锐,实际已与她之本心相去甚远,他却不像她一样情绪激动只顾发泄,当时只皱眉沉声答:“今日之乱乃有心之人刻意设计,闹事者虽非寻常百姓、但若杀之他日也必分辩不清,天下悠悠难堵众人之口,太后垂帘时日尚短,若染此污名则……”
“你以为这些我都不懂么!”
苦心之言尚未说完便被她高声打断,船舱之外江潮滚滚,恍惚又与多年前的某些旧景相互重叠。
“洛阳一派非独欲阻南渡大计,更想除我垂帘之权而扶太妃董氏上位,今日若见我杀人、他日便必宣之于天下,此后笔诛墨伐无有止尽,终有一日会将我拉下凤座——”
“可你以为我在乎这些吗?”
“先帝嘱我垂帘为的是什么?一手提携宋氏又为的是什么?”
“他知道南渡必惹朝堂离心、洛阳一派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我与宋氏不过是代幼主受过的靶子!待做完这些事便不再有用了!”
“我非贪爱权财,亦可随时还政于陛下,在意那些名声做什么?图谋那些长久又做什么?”
“便让他们都冲着我来!若死一个无关紧要的太后便可为幼主铺平来日之路那正是大周社稷之福!我可替他去做所有脏污无用之事!也可替你——”
她激动到双目泛红,说到那里却还是倏然停住,盖因他正在那一刻猛然抬头看向她,眼底震动之色亦令她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她惨然一笑,在他面前什么伪装掩饰都撕碎了,或许正因自知一生都没机会说几句真话,是以才格外珍惜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须臾半刻;此时她同样双膝一软跪坐在他面前,看到他染血的胸膛正不甚平稳地起伏,相视的目光也是业障,于她却像渴极时入口的鸩酒般要命的甘甜。
“三哥……”
她的眼睛红了,拼命压抑整晚的眼泪此刻终于掉出眼眶,含混的视线那么摇摆,可却依旧不能阻遏她对他恋恋不舍的目光。
“我只想要你好好的……一直好好的。”
“往后这些事都留给我做——我无计谋长久,也不想……太长久。”
……那实在是句很晦涩的话。
他们似总很爱打哑谜,譬如过去所谓“春山”就在彼此间绕了许多个来回,仔细想想大约也并非专爱故弄玄虚,只是若即若离的无常总不容人直抒胸臆。
——什么叫做“无计谋长久”?
是她笃定垂帘之路千难万险刀光剑影,最终她与宋氏都注定不能全身而退?
——什么又叫做“不想太长久”?
是她身心俱疲已不愿继续在那座不见天日的帝宫里终日辗转,甚至悄悄期盼着……破灭之日的来临?
他好像都懂了,正如当初轻而易举解开她绘屏之上隐蔽的谜题;又好像似懂非懂,凝视她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艰深沉滞。
她已没有心力去探究他的态度,那时只一味盯着他胸口殷出的血迹,也许在他眼中她已是与他无关的先帝皇后幼主之母,可她却还执拗地偷偷当他是自己失之交臂的爱人——她会舍不得他,而实际在她眼中他原本就比那些所谓的江山社稷大仁大义来得更加宝贵珍稀。
“我……”
“我能不能……”
她支离破碎地问着,却直到最后都没能把那个卑微的问题问出口。
——我能不能拥抱你?
不必像当初在钱塘时那样柔情亲密……只要很短暂的一瞬、哪怕只是像对寻常故人那般客气的靠近。
我当然明白那很不妥,也知情断之后便不该再心存侥幸……只是我已有整整七年不曾叫过你三哥,今日既已到了如此地步,你能不能便全我一个念想?
我不是要向你乞怜,也早就放弃在你我之间求一个结果……我只是略微有些累了、又知往后还有许多路要一个人走……我怕我坚持得不够久,最终便还要连累你代为受难……
她在心底说了那么多话,真正出口的却只有含混的啜泣,比金子更珍贵的独处时光便这样一丝一丝飞快地逝去,她像孩子一样着急又无助地哭,最终却只能无计可施地看着他失语。
“三哥……”
她又反复无措地叫他、那时已感到有些喘不过气了,而他半低着头凝视她的模样依稀显得有些悲悯,在她微微颤抖着对他伸出手时也难得没有躲闪回避;她真感激他的善心,指尖先触摸到他的影子,随后又极缓慢地靠近他胸前的伤口,里衣之内错综的旧伤刺痛了她的眼,有些时隔多年依旧能感到当初的凶险狰狞——血肉之躯如何会是铜墙铁壁?或许她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教天下人都知晓眼前这个男子并非神祇、而只是一个如他们一般的寻常人罢了。
指尖与他只差一寸之时船舱外却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一刻门被从外推开、是二哥匆匆踏入门内;他大约也没想到房中两人会都跪在地上,而妹妹泪流满面的模样又让人感到几多酸辛,不知是怎样复杂的情绪让他微微偏过头不忍再看,只说:“陛下今夜受惊辗转难眠,中贵人遣人传话说是泰半要来寻太后……这……”
这是要她即刻回去的意思,南柯一梦骤然惊醒,最终她也还是没能触碰半点他的衣襟;那时她好像笑了一下,哀伤惨淡得比泪水还教人心酸,原来缘分竟果真是如此奇妙的东西,他们之间总有一半的因,却无论如何都种不出另一半的果。
“好……”
她含泪笑着点头,终究还是收回手独自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孤知道了。”
“我”字再次消失,人最终还是要被逼回最初的位置,宋明真站在门口看着妹妹缓缓从房中出来,每走一步眼底的脆弱便消退一分、同时体面便增多一分,终而又恢复成平素那个雍容庄重的太后了。
他心头一涩,转身随她离去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三哥,他依旧跪在原地不曾起身,惨白的脸色依稀比太医署的医官来前更难看几分,目光始终牢牢拴在妹妹身上,鲜血越来越多地殷透了他雪白的里衣。
有一刻他甚至觉得……
……他也就要落泪了。
第105章
光祐元年二月初二圣驾至于金陵, 耗时半月有余的南渡之行至此告终,风云际会的宋后朝亦就此正式拉开了帷幕。
过扬州后转行陆路,天子一路皆与太后同车, 君侯因伤不便再赴幽州、遂也随圣驾一并西向金陵,途中并未骑马而独乘一车、从头到尾都未再露面, 却依旧将满朝文武家中待嫁女儿的心都撩拨得三翻四复。
世人皆爱英雄, 无人能在亲眼目睹江岸之上卸甲刺字的一幕后仍旧无动于衷,即便是身为阴平王之女的永安县主卫兰也不得不为父亲的这位政敌心猿意马,自扬州至金陵一路皆不禁频频撩开车帘窥向前方君侯的马车,越看越是魂飞天外神不守舍。
恰似青霜穿玉楼, 又如琼英酿雪风……十数年前柳先生之旧作再次翻回眼前, 如今看来依旧恰如其分至为贴切——世上怎么竟会有这样的人?好似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求, 仅仅站在那里便让人自惭形秽又心生向往。
且……他还不曾娶妻。
一个年过而立的男子怎会无妻无子?别说是五辅之首这般显赫的身份,便是寻常世家子弟也早纷纷妻妾成群——他是有何难言之隐?还是……尚有什么放不下的人?
她犹疑着去问父兄, 哥哥卫麟闻言冷哼一声, 道:“他父丧过后又服母丧,其间若是娶妻生子岂不败坏颍川方氏无瑕之名?说到底也就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为区区名声将自己折腾得苦不堪言……”
说完又眉头一紧, 审视妹妹道:“你问他做什么?莫非……?”
一声“莫非”把妹妹的脸羞得别样红,及笄之年的女儿心事可真是藏也藏不住, 卫麟一见立刻横眉怒目, 拔高声音道:“他是父亲之敌!几日前在东都还曾飞扬跋扈妄施私刑,你怎能对他——”
卫兰一听难免慌乱、脸色亦是由红转白,当时掩面轻咳一声,只说:“不、不过就是随口问问罢了, 哪有那许多心思……”
她哥哥焉能被轻易唬住?自是当即又对自家妹妹一通耳提面命,声称此生都与颍川侯不共戴天, 绝不许她与他有哪怕半点牵扯瓜葛;卫兰半别开脸半听不听,与此同时同坐车内的阴平王卫弼看向女儿的眼神却是颇为微妙,思及此次未成的扬州之变和来日在金陵新都的处境,他的神情已越发高深莫测了……
入金陵城的那日春风送暖格外和煦。
自太清三年入宫时算起,宋疏妍已有整整七年不曾回过“旧乡”,如今目之所及城门楼阙仍如过去般精巧,只是禁军一路戍卫清道、沿途南逃的流民皆被驱逐得望不见影,倒也不见当初战乱时凄凉动荡的旧景了。
幼主平生从未出过中原,此刻远远自车中窥见金陵城的城门自难免欢喜亢奋,指着那城楼同宋疏妍道:“素闻金陵乃是六朝古都,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真是物华天宝钟灵毓秀!”
顿一顿,又贴得与宋疏妍更近些,问:“母后当也有许多年不曾回来看看了,今日还乡可觉得欢喜么?”
……“欢喜”?
她平生去过不少地方,长安不过客居之所,洛阳又是囚身之地,颍川虽处处都好可留在记忆里的却只有绵延无尽的丧白,唯一能令她感到宽慰的还是只有钱塘;金陵大约是她最厌憎的,所见之人皆自利伪善穷凶极恶,所生之事亦都切齿腐心令人疲惫。
“自然欢喜,”可她依旧这样答,语气和神情都显得清淡,“陛下也会喜欢的。”
卫熹一听双眼果然更亮了些,直到行至城门之下情绪仍十分高涨,出御辇后见道旁百官迎候、为首者正是位列五辅许久不见的尚书令宋澹,他乃当今太后生父,自也素得天子敬重。
“宋公——”
卫熹高声一唤、随即便在王穆的搀扶下快步下了御辇,宋疏妍落后一步,将下车时却见本应搀扶自己的朝华夕秀都远远避在了一旁,而代替她们的却是……方献亭。
他之伤势应还未愈,此刻却已一身紫服神色如常,立在车侧的身影肃穆冷峻,抬起的右臂像在等待她的左手;这光景实在与十年前颇为相似,彼时他与姜氏同下江南至宋府做客,外出同游台城的那天也曾亲自扶她下车,只是那时她满心甜蜜悸动不已,如今却只怅然若失百感交集。
朝中群臣也都在看着,只感叹君侯果然是彻头彻尾的金陵派,今日亲自扶太后下车多半也是为向宋公示好,此后两姓联手必更能在这新都呼风唤雨;女眷们却另作他想,暗道那太后一介寡妇能得君侯如此照料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若非有那样一重身份在前挡着、恐怕还真要招惹不少醋意敌视呢。
宋疏妍却并未承他的情,当时只在匆匆一眼对视后漠然别开了脸,大约那日在船上的对谈又让她的心死得更彻底了些,如今也确不愿再与他藕断丝连;此刻开口唤了一声“中郎将”,是要她二哥来扶她,众目睽睽之下宋明真也不好抗旨,只好硬着头皮越过他三哥将手臂伸到妹妹眼前。
这一幕又颇值得玩味——太后因何要拂君侯的面子?是在责怪对方几日前无召南下?当初在扬州江岸上也曾阻止对方卸甲刺字,莫非又是恼他从天而降抢去了天家的尊荣风头?
她未免太托大了……难道以为迁至江南有家族撑腰便可不买五辅之首颍川侯的账了么?
一片腹诽中宋疏妍已在二哥搀扶下步下御辇,与那人错身时余光丝毫未移,只有繁花般的裙裾不可免地擦过他的影子,他垂目一一看进眼里,彼时脸色似又有些苍白了。
幼主可未察觉两人间的诸多异样,当时只欢喜地看着母后与其父重逢——太清九年末宋公便奉先帝之旨至金陵主持新都筹备事宜,修葺宫室官廨、督办各州建制,如今也有年余未曾面圣,与自己贵为太后的亲生女儿……也着实生疏如陌路了。
此刻宋疏妍立身看着自己年近六十满鬓斑白的父亲缓缓跪在自己脚下,心中回想的却只有七年前的许多旧景——她曾对他说过要与宋氏义断恩绝,如今彼此或也只剩些许君臣情分,此刻见其苍老之态心中并无半点动容,只淡淡道:“宋大人平身。”
宋澹闻声应是,起身的动作也因年迈而稍显艰难,宋明真微微别开了脸,宋疏妍则目光不动一直平静地看着;只有卫熹亲自去扶了一把,少年人尚看不懂长辈间微妙的气氛,只知血浓于水骨肉至亲、久别重逢总当欢喜。
“老臣于金陵久候圣驾,今终得以再见天颜……”宋澹躬身再拜,同样并未多看一眼自己的儿女,“南渡之后万象更新,臣,幸不辱命。”
这话宋疏妍没接,仍是卫熹应了两个“好”字,金陵一干官员又在城门之下再拜太后与天子、礼节尽毕方才登车入城;所谓江南佳丽地依然如故,金陵终又再次成为天下帝王州,沿街百姓顶礼膜拜、似乎一切都与东西两都并无分别,青溪潺潺依旧沉静,好像早不记得过去某个雾气弥漫的日子了。
不多时台城旧宫便现于眼前,二月仲春暖风习习、楼阁重重柳色青青,原本紧闭的前梁宫门时隔百年再次洞开,朱门新漆巍峨华丽,令人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宋疏妍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再次回想起十年前与姜氏同游的光景,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以致她某一刻都想回头再看一眼方献亭;最终还是敛神作罢,却不知他同样始终都在身后看向她,车入宫门时又见若干命妇躬身拜于道旁,其中便有她的继母万氏,和本该嫁去扬州身在万府内宅的“姐姐”宋疏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