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进不会在这个时候细看,但正如晏殊看了残稿的第一段,就被其中人命大如天的核心理念所吸引,他也只看了第一页,就赞叹道:“验尸时,别的官吏每每避之不及,亦或掩鼻不屑,这位刑名却愿意亲自接受尸首察验,单就这份慎重的态度,就着实令人敬佩!”
吕安道苦笑了一下:“其实依律法而言,尸体应验而不验,官吏不亲临视,不定要害致死之因,或定而不当,都是要违制论处的,只是这等律法,已经无人再遵守了……”
狄进也轻叹一声,将刑名笔录郑重地收下,拱手行礼:“多谢安道兄,进定不辜负这份厚赠!”
吕安道笑道:“你这声兄台,倒是让我年轻了许多,那我就托大,唤一声仕林吧!”
狄进笑道:“安道兄请!”
“仕林请!”
两人入了正堂坐下,林小乙和朱儿奉茶服侍,然后退下,吕安道看着略显冷清的堂内,由衷地发出感慨:“士林一如既往的朴素,不骄不躁,当真难得啊!”
狄进的日子其实并不算朴素,在吃喝用度上他从来是不会亏待自己的,林小乙也跑了京师不少正店,让这位公子一一试吃,寻找最合口味的美食。
没办法,古代的生活水平和现代已经差距够大的了,如果还要节省着度日,那狄进真的受不了。
但在外人眼中,成名前和成名后一个样,就已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心境,毕竟人性古今都一样,骤得名利疯狂膨胀的例子太多了。
狄进笑笑,谦虚了几句,再聊了聊近些时日京师的大事后,顺势引入话题:“逃犯吴景有消息了么?”
吕安道面色发苦:“没有!陈大府大发雷霆,我们亦是焦头烂额,更是愧对仕林当时的破案缉凶啊!”
吴景杀害陈知俭和董霸的血案是狄进破的,人还是狄进抓的,结果现在犯人跑了,开封府衙自是颜面无光,更别提那歹人穷凶极恶,还会有报复的可能……
狄进道:“这凶手确实与众不同,猖狂至极,不过被擒之后,倒也透露出了动机,他之所以要残害无辜,就是为了逼迫开封府衙追查当年的一起旧案,为此不惜在开封府地界,以恶鬼伸冤之名一直杀戮下去,弄得人心惶惶,世道不安!”
“这个动机……”吕安道脸色立变:“我也有所耳闻,京师三十五口灭门惨案的业主,是与这些贼子有亲的,不过此案非同小可,万万不可贸然追查!”
但说到这里,他又意识到恐怕已经晚了:“仕林此番邀请,莫非就是为了这起案子?”
狄进也很坦然:“不错!无论是吴景逃狱,还是我如今居于京师,都与此案扯上了一些关联,我确实不会贸然追查,可有些事情,一味避让,亦是无用!”
“避不开……避不开么……”
吕安道眼神怔然,口中喃喃低语片刻,突然道:“仕林可知,老友的那本刑名笔录,为何在我这里么?”
狄进目光一动:“难道说?”
吕安道点点头,沉声道:“不错!那本笔录的著作者,姓袁名刚,字弘靖,三年前就是开封府推官,也正因为此案,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狄进的脸色凝重起来:“这位袁推官因公殉职了?”
殉职这个词宋朝没有,但吕安道也能听懂这个意思,露出悲戚之色:“不,他并没有被定为殉职,只是失踪,甚至还背负了骂名,至今家人都不得优待!”
狄进道:“骂名?”
吕安道缓缓地说道:“因为他经手的案卷,也在一场大火中焚毁了,并且有吏员看到,是他亲手纵火,欲焚毁刑房,幸得铺兵灭火及时,才没有波及整个府衙,但刑房里面的诸多案卷也被毁了,而袁弘靖也于那一晚消失,再也不见踪迹!”
顿了顿,吕安道的声音里充斥着惊惧与不甘:“那榆林巷的鬼宅还在,此案于京师的街头巷尾,恐怕会流传很久很久,但于开封府衙而言,已是没有任何线索可寻,那些曾经记住的人,也恨不得赶紧遗忘……这已是一桩彻头彻尾的迷案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公孙策:我嗅到了大案子的味道!
全家灭门。
身首分离。
官员失踪。
案卷焚毁。
狄进明白,吕安道为什么会讳莫如深了,换成任何一位开封府衙的官员,都会避之不及。
吴景想从正常途径,让官府查案,同样不现实,击鼓鸣冤只是在特定的政治时期管用,目前就是摆设。
当然他那种杀人逼迫的残忍法子,除了进一步增加无辜的受害者外,也是毫无作用。
而此时狄进听了案子的凶险后,第一个问题却是:“此案发生时,当年权知开封府的是?”
吕安道平复了一下情绪,露出敬仰,微微拱手:“是吕相公。”
不光因为本家之姓,吕夷简如今还是参知政事,宰执之一,称一句相公并不为过。
所谓“宰执”,就是宰相与执政的并称,宋朝前中期,宰相满编为三人,首相兼任昭文馆大学士,次相监修国史,末相兼任集贤院大学士,而执政指的是参知政事,又称副相,一般设两人,最多不超过三位。
即是说,不会超过六位的两府宰执,就是朝堂上地位最高,权力最大的官员,如今的吕夷简正是其中之一,吕安道这小小的推官,提及那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当然是不自觉的崇敬。
“吕夷简么……”
狄进心头微动,再度问道:“当年吕相公了解案情的详细么?又是对整起案件如何判决的?”
吕安道想了想道:“如此重大的灭门案,吕相公为大府之时,是肯定要过问的,至于最终作何判决,应该是不了了之,主要查案的推官袁弘靖失踪,案卷被焚毁,吕相公恐怕也无能为力……”
狄进略过这个话题,继续问道:“当年验尸的仵作是哪一位?这位总不会也失踪了吧?”
吕安道再度苦笑:“没有失踪,只是很快告老回乡了,当年验尸的场面,我虽然没有亲自经历过,但听袁弘靖谈论过,他都恶心得吐了回,实在太惨了……”
全家灭门,三十五具无头尸身,每间屋子一具,狄进想一想,也有些不寒而栗:“那老的仵作归乡的,新的仵作是他的儿子,还是弟子?”
仵作这个职业由于受大众歧视,一般都是父终子及,亦或是收养了街头上的流浪儿作为弟子培养,图一個年老时有人送终。
所以同一处县衙,前后两任仵作基本都有些关系,老的走了,可以从新的仵作处调查。
然而吕安道摇了摇头:“没有,那老仵作将自己的徒儿也带走了,现在这个仵作,与其毫无干系,是从别的州县临时调来的,经验不足。”
狄进道:“怪不得……”
之前的刘从广一案,衙门的仵作可以说是最不合格的一环,比如验尸,只是发现尸体的当日清晨验了一番,填写尸格后,就再也不理会了。
如果后来覆验,哪怕只是当天晚上再验一次,就能发现刘从广的口鼻处再度渗出血来,从而结合后脑处的伤势,更正死亡原因。
但仵作完全没有这份心思,草草定一个死因不明,然后又变为了钢针入顶心遇害,就将自己的事情完成。
当然,有鉴于这个年代仵作的社会地位,指望人家责任心爆棚,如后世电视剧里面的法医,连刑警破案的工作都干了,也确实不现实。
即便如此,狄进以后规范仵作的工作流程,肯定不会让手下这般马虎行事。
言归正传,负责调查的推官没了,仵作带着徒儿归乡跑路,顶头上司已然是宰执,难以问询,这案子还真就有点无处下手的感觉……
所幸还能退而求其次,狄进又道:“如果不问案件详细,单单查一查灭门那户的情况,开封府衙还有记录么?”
吕安道皱了皱眉头:“这倒有,只是此案真的非同小可,还有两个月不到便是秋闱了,还望仕林莫要因此案分心……”
这就跟后世别人劝说,有什么事情等高考之后再做一样,狄进自然听得进去:“此案既然这般凶险,那早一日迟一日并无分别,我原本也没准备仓促调查,只是略作询问。”
吕安道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平心而论,我是希望有朝一日,有人能破除此案,解去这一块心病,若能寻到弘靖的下落,给他家人一个慰藉,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而目前看来,正是眼前这一位最有希望,但吕安道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起身,郑重地拱手一礼。
狄进还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吕安道告辞离去,第二日黄昏,又亲自将一份文书送了过来。
狄湘灵回到家,与狄进一起观看,这份榆林巷灭家业主的档案。
“家主孙洪,江南西路歙州人,曾出家五台山,后还俗经商,家资颇丰;”
“娶妻朱氏,纳妾白氏、吴氏、齐氏;”
“生子六人,长子孙承,字良材,次子孙松,未及冠,三子孙裕,未及冠,四子孙绚,未及冠,五子孙恩,未及冠,六子夭折;”
“生女七人,大娘子已许配人家,未及出嫁,二娘子、三娘子、四娘子、五娘子、六娘子未及笄,幼娘夭折;”
“家中宅老一人,仆婢十八人,皆有牙行契书;”
……
看到这里,狄湘灵眉头微扬:“怪不得!竟然是五台山僧人还俗,看年纪应该是吴景他们的师父,这子女都到了嫁娶的年龄,还俗至少二十载了吧?”
狄进微微点头:“师徒关系确实最有可能,不然时隔这么久,他们也不会为了此人的身死而疯狂……”
“幸好你识破了吴景的诡计,抓住了此人,如今他虽然越狱了,但至少不会再残害别的无辜。”
说到这里,狄湘灵又皱了皱眉:“可照这架势,哪怕解决了吴景,会不会有更多的僧人下山?”
那真是捅马蜂窝了。
狄进微微点头:“我如今对于武僧的偏执,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普通的江湖人士还真没有这么强的凝聚力,寺院的独特环境造就了僧人非比寻常的情谊,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件事,就是将这灭门惨案破了。”
狄湘灵很相信弟弟的能力,如果这案子是三天前乃至三个月前发生的,那都好说,但三年前的事情,再加上种种缺失,她实在不太看好:“当年调查的人失踪,仵作跑了,案卷被烧,这案子除了街头巷尾的一些传闻和那座无人敢接近的鬼宅外,就没有别的线索,这得怎么查?”
狄进指着文书:“并非毫无线索,姐姐发现没有,这位还俗僧人的子女,养得很好,几乎没有夭折……”
古代孩子夭折率很高,别说寻常百姓人家,权贵富商之家都是如此,比如刘美的五个儿子,就夭折了两个,这还不算多的。
最惨的是宋朝皇室,宋真宗就赵祯一个独苗,否则也不会让刘娥抱养一个宫婢的儿子,仁宗更是一个独苗都没有,不得不收养了英宗……
子女最多的,就是宋徽宗那货了,然后结局都知道了。
现在看这位五台山的还俗僧人孙洪:“前面的五子六女,全部存活,若非真有菩萨保佑,那不仅要爹娘体格健壮,先天充足,还得精通医术,能为小儿治病!”
狄湘灵恍然:“武僧走南闯北,确实有了不得的人物,精通各家技艺,尤其是医术,医病救人,亦能弘扬佛法。”
狄进道:“既如此,为何孙洪的幼子和幼女,都不幸夭折了呢?”
“总有医术无能为力的时候……”狄湘灵目光一动:“是了,如果单单夭折一个,倒还正常,一下夭折了一对儿女,会不会是一个警告?先弄死他的子女,下次就是灭门?”
狄进点了点头:“但凡灭门之案,都有仇怨因素在,何况这种斩去头颅,不得全尸,更是充斥着浓浓的仇杀意味,而如果之前就有警告,那便有线索可寻了!”
狄湘灵十分干脆:“怎么查?”
狄进道:“从丧事查起!办丧事的器具、棺木、下葬的墓地、作法的僧人,当年接触这些的人,都可以问一遍!”
狄湘灵眼睛一亮:“好办法!不愧是六哥儿!”
“只是尝试而已,这条路线可能问不出什么,只是白费力气……”狄进却没有她这般期待,反倒先行泼了一盆冷水:“这样的迷案,想要追查到真正有用的线索,就是大海捞针,我们都需要做好万难的准备!”
狄湘灵笑道:“甭管怎样,试试吧!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还怕什么困难?走了!”
姐姐离去后,狄进将记录遇害者一家的文书仔细收起。
查案是备考中途的放松休憩,如今休息完毕,可以继续回到诗赋之中了。
可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一阵兴冲冲的脚步声传来。
不多时,有节奏的敲门声起。
狄进按了按眉头:“明远请进!”
本该在家中用功的公孙策,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那感觉如同闻到了鱼腥味的猫,嗖的一下就窜到面前:“开封府衙的推官两度上门,神情凝重,我嗅到了案子的味道,这次可不能让你专美于前了!”
狄进看了看他,知道与其对这位好友隐藏遮掩,倒不如坦然相告,至少自己还能照拂一二,拿出刚刚收起的文书,将大致的情况说明了一遍:“明远,你要查案我不反对,但我们约法三章,等解试考完后,再一起努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