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燕只有占据辽东,再与后面的高丽联合,争取抵抗辽军的攻势越久,各地各部越与契丹人离心离德,才有机会。
欧阳春知道,这条路很难。
辽东贫瘠,多为穷山恶水,产粮不足,再受契丹贵族剥削,各族人活不下去,才会爆发反抗,追随于他。
现在换成他来统治,如果要维持军队的供给,也要剥削,到时候那些原本追随的部族,恐怕就要翻脸。
契丹的统治虽然越来越不得人心,但起义军中也是矛盾重重,捷报连连时矛盾能够被掩盖,上下众志成城,一旦陷入僵持,也会爆发开来。
到那个时候,双方都焦头烂额,自己的底蕴真能比得过统治了一百多年的大辽么?
“大王……”
智化同样想到这点,想要开口劝说,但仔细想了想,这却是唯一的办法,只能暗暗叹了口气,领命道:“是!”
接下来的时日里,前线的冲突不断加剧,死伤每一日都在增加。
萧匹敌起初还想趁着宋辽盟约之际,一鼓作气地杀回来,却被修筑的堡寨所挡,再度败了一场后,立刻退守防线,隔空对峙。
“大王!渤海人与女真人又争执起来了,这回闹出的人命已过百……”
“大王!高丽军劫掠榷场,驻军请命,再不动手那些蛮子只会越来越猖狂……”
“大王!各地禀告,今秋收成恐受影响,有饥荒之兆,山匪越来越多了,请求围剿……”
正如欧阳春所料,看契丹统治辽东时只知剥削,弄得天怒人怨,结果换成自己来,才发现这片土地是真的不好治理,各族混杂,恶邻奸猾,偏偏产粮极少,矛盾层出不穷地爆发。
想要解决,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打出去。
偏偏辽军封锁,不让他们出去!
“一定要确保今年的收成!”
“入山剿匪,无论何人劫掠乡里,杀!”
欧阳春只能缝缝补补,寄希望于这个关键时候,不要再闹灾荒。
但上天显然不管这些,或者说灾荒的迹象早已显露,祈祷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很快,辽东闹荒。
大荒。
寻常时期,一年灾往往是要三年去补,更何况此次造反之际,就在欧阳春盘算着麾下的粮食还能支持多久,坏消息接踵而至。
各族的矛盾越来越深,女真看上了渤海的地盘,想要摆脱穷山恶水的处境,咄咄逼人,两族接连冲突,都找他来作主。
欧阳春愿意帮助亲近自己的渤海遗民,但女真军队如今是燕军的一支重要力量,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悍不畏死,相比起来渤海遗民的战斗力就逊色太多,使得他无法决断,只能尽量调和。
调和无用,女真部落自恃功高,渤海各族对他越来越失望,关键是,高丽还从中参合。
这群半岛的奸猾之辈不敢与辽军正面冲突,却想要侵吞鸭绿江以东的渤海国故地,以致于上蹿下跳,煽风点火,纯粹是一根搅屎棍,恨得欧阳春都想掉过头来灭掉高丽。
偏偏高丽还真不太好打,而且也穷得要死,打下来也没有多大的收益,说不定把饥荒闹得更大……
所以只能忍。
这一忍,就忍来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明儿投靠了萧匹敌?”
威烈军副统领钟明,如今已经改为欧阳明,正式恢复欧阳春之子的身份,成为了燕王世子。
世子在前线骁勇作战,极大地振奋了三军士气,可以说是一杆旗帜。
三日前,这杆旗帜突然倒戈,不仅献上了自己所驻扎的重城,更带领麾下精锐,配合辽军连拔五座堡寨,直接瓦解了燕军精心构建的防线。
当前线的战报传至,文官之首高从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嘶声道:“大王,这一定是贼人的奸计,欧阳统领是你的亲儿子啊,未来的大王,他怎么会叛?辽庭岂能容他?”
欧阳春缓缓坐下,脸色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心里浮现出一个念头:“莫非……明儿知道了真相?”
欧阳明不是亲子,只是欧阳春远行黑衣汗国时,抱养来的一个孩子,或许是同族,但血缘上远的基本没有什么关系了。
欧阳春不可能把大位,传给这么一个人,这些年的培养,都是为了自己真正的儿女遮风挡雨。
正如当年他的父亲苏莱曼,早早将他安排到辽东扎下根来,此后中原的风风雨雨都与之无关,安心发展,才有了如今的基业,欧阳春对于自己的亲生儿女,也做出了类似的安排。
他如今很庆幸这份安排,哪怕造反失败,自己的儿女依旧能在辽地安稳地生活下去,来日还有希望。
可现在……
完了!
“呵!”
当高从让急急地奔出,想方设法召集一众智谋之士商议前线战局时,欧阳春缓步离开,突然失声笑了起来。
笑声里充斥着荒谬。
他知道,自己的皇图霸业,已是一场空。
失败原本并不意外,想要掀翻辽国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自己开国称帝,本身就是千难万险,但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自己的成就,甚至比不上大延琳。
大延琳犯了很多错误,但依旧坚持了整整一年,而今他数十年谋划,各方布局,精心算计,结果半年不到,就将众叛亲离!
亏得他完全瞧不起大延琳,认为对方是为王先驱,自己的垫脚石,结果机关算尽,反落得这么个结果。
该怪谁?
怪宋廷?怪辽人?
还是怪自己不该生出这般野望,只老老实实地做一个江湖人,甚至是人人敬重的“北侠”,倒也不错?
“很不甘心吧!”
话音突然自后方传来,一道独臂身影出现:“欧阳春,我多么期待你的燕国大业能够成功啊,可惜,我们都失败了……”
欧阳春驻足转身,看向这个同样野心勃勃,又同病相怜的男子:“李元昊,你来此作甚?”
李元昊再非上京里那个搅风搅雨的详稳,而是一身江湖人的打扮,淡淡地道:“来报答阁下的救命之恩,若非你提点,我之前就被河西军给围杀了,没想到我都已经落到这般田地,宋人还不放过,要赶尽杀绝!”
欧阳春碧眼一闪:“报答我?你有何良策?”
“你若想问卷土重来的法子,我没有!”
李元昊道:“我促成太后和太妃皆死,本以为能拿捏耶律宗真,渗透辽庭,结果小觑了他,青帮被灭,我最后一批人手也在回归河西时,被宋人一扫而空,还能做什么?只是哪怕在辽的大业失败,我依旧不愿逃去西域,从此隐姓埋名……伱呢?你愿意么?”
欧阳春默然。
答案显而易见。
他在中原出生,懂事起就来到了辽东,虽然相貌偏向于西域人,却是地地道道的辽国人,岂会甘心远走西域?
“看来我们有相同的不甘!”
李元昊道:“‘司伐’曾经跟我说过一件事,辽东马帮之主早就在局中,但具体的启动被‘司灵’掌控,如果有遭一日,你的秘密被揭露,那就代表‘司灵’正陷入最凶险的境地!”
“出乎意料吧,你是‘组织’的最后一层防护,他们既深恨你,又相信你的能力与野心,所以在最后关头,反倒希望你能出手!”
欧阳春马上醒悟,自己亲生子女的秘密是怎么被揭露的,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与仇恨,冷静地道:“希望我能出手?便是摒弃了我与‘组织’之间的恩怨纠葛,‘司灵’又能给我什么?”
“给一个超出凡俗的愿景!”
李元昊眉宇间浮现出不信之色,但还是说出了口,因此语气颇为古怪:“‘司伐’说过,‘组织’里面有一部最珍贵的秘典,叫作《司命》,得此宝物,可以真正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我原本半点不信命,但现在,如果不想灰溜溜地远走西域,那或许是你我最后的机会了!”
第六百二十七章 最后的谜团
“相公,辽人所供,已清点完毕!”
刘知谦双手奉上文书,上面记录的,是明道二年,宋廷所纳的岁币。
十万银绢,只有之前宋给辽的三分之一,看起来是少了不少,事实上结合两国的财力,这已经要的很多。
毕竟辽国本来每年能收三十万,现在没了这笔收入,还要倒贴十万,一进一出间,差距就太大了。
所以再往上要,那是绝对谈不下来的,可以兑换成骏马牛羊,也是抬了抬手,让辽人能够给的起,毕竟其中的市价很有浮动的空间。
即便如此,经过一系列的扯皮和交涉,在辽东那边的战况都有了新的进展后,第一批岁币才堪堪抵达雄州,进行了交割。
“很好!”
狄进接过文书,仔细看完,再亲自检查了部分财货,知道自己的北方之行,要告一段落了。
事实上,早在盟约签订完成后,官家就希望他回京受赏,但他主动上书,禀明了边境未定,辽国还有反悔的可能,请命留下督促,等到第一批岁币交纳,再回京述职。
果不其然,期间经过多番争执,若无一位强权相公拍板,单靠雄州的官员肯定,肯定无从适应。
毕竟给辽送钱多的是,收辽的财物还是第一回。
现在第一批岁币所换的财货交接,有了先例,后续每年的流程就好办了。
狄进不是占嘴上便宜,是真的准备维持这份明道之盟的。
一方面,他想将欧阳春这种潜力未知的新兴北方势力,扼杀在萌芽里,另一方面,维持盟约和平,也能让越来越贪图享乐的契丹贵族忘战去兵,军事力量日渐衰弱。
当然,辽国内肯定存在着有识之士,不止萧孝穆一位,但在盟约延续下,这群人想要厉兵秣马,所受到的各方掣肘就会越来越大,许多贵族会期待用岁币买和平的形式持续下去。
人性如此,无论汉人还是契丹,当身处于那个环境后,都是一样。
反观宋廷这边,越是收辽国的岁币,越是会生出辽不过如此的感觉。
汉人不好战,但是善战,乐于发展文教与经济,更不代表他们不希望把家门口耀武扬威了一百多年的北虏,给狠狠地干趴下。
至此,宋辽地位颠倒,战略目标完美达成。
狄进勉励了一众雄州官吏,回到大名府衙,开始安排离任的工作。
其余事情交予手下便可,唯有一件事,杨文才亲自请教:“相公,‘司灵’在并州发展的眼线,如今已经查出了五位,另有二十六位与之密切往来的人员,只是这些人多如卫元一般,并不知晓此人真正的身份,该如何处置?”
狄进道:“密切往来者关注即可,至于那五个已经被发展成眼线的,交予机宜司查问,若无具体恶行,也不必因为沾染了‘组织’,就罪不可赦……”
说到这里,狄进又问道:“‘司灵’近来关押时,可曾有什么动静?”
“此人接触不到寻常犯人,不过也不老实,每次见到我时,都谈及并州的事情,也提及了京师不少事……”
杨文才不敢有丝毫隐瞒,将彼此谈话的内容仔细复述了一遍,末了总结道:“依属下之见,此人希望回到京师开封府衙受刑,不知是贪生怕死,拖延时间,还是奢求于旁人营救……”
和“司命”王从善相比,这位假冒“狄尊礼”的“司灵”,从律法角度上,并没有犯什么大罪,手上的人命似乎还得追溯到大名府据点时,屠戮“组织”的成员,还不见得是亲自动手,若真是在府衙审问,反倒不太好办。
按杨文才的想法,“司灵”在并州当地的影响,应该已经大致查清,没了继续审问的价值,就在大名府处决,一了百了。
不过他很清楚,这些狄相公都心知肚明,之所以留着“司灵”不杀,肯定别有用意,换成以前,杨文才肯定是事事揣摩上意,但上次吃了大亏后,变得真正聪明了起来,处事公允,有一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