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郭承寿小心翼翼地哄着儿子,却怎么也止不住他的啼哭,望向妻子曾氏:“玉如?玉如!”
唤了好几声,曾氏才如梦初醒,转过头来,探手抱过儿子,稍稍哄了哄哭声就止歇。
“你们下去吧!”
郭承寿皱了皱眉,让乳母过来接手,和屋内的仆婢一并退下,只剩下夫妻二人后,才低声道:“你这几日是怎么了?恍恍惚惚的……”
曾氏眼神闪过迟疑,嘴唇颤了颤:“妾身确有些心乱,还望夫君见谅……”
“我不是怪你!”
郭承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自从伱来到家中,我的身体变得好多了,如今又有了阿菟,只盼着他平安长大,一家人就这般无忧无虑,便于愿足矣!你有心事就告诉为夫,夫妻一体,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曾氏眼眶微红,嘴唇再度抖了抖,欲言又止。
“你莫非在害怕什么?”
郭承寿握紧她的手:“自从仕林要登门拜访,你便有了异样,玉如,你杀人了?”
即便知晓这位脾性与常人不同,时有惊人之语,听了这话,曾氏也不禁身躯一震,失声道:“夫君,妾身怎会做那等事?”
“你的手很凉啊!”
郭承寿缓缓摩擦着曾氏的柔荑,却怎么也捂不热那轻轻颤抖的手掌:“你是我的妻子,我要护你周全,只要不是滔天祸事,我郭家都能扛得住,若真是郭家都挡不住的,我去求仕林,他只要点头,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能动得你了!”
曾氏眼眶大红:“夫君,你性情清傲高洁,从不求人……”
“什么清傲高洁,不就是仗着有个好家世,清狂不羁么?”
郭承寿失笑,故意凑到面前低声道:“我从不求人,仕林才不好拒绝,蝇营狗苟之辈,他也不可能理会!你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个人情,肯定能求到!”
曾氏低下头去,迟疑的眼神坚定起来,闷声道:“如果涉及狄家呢?”
郭承寿怔了怔,脸色凝重起来:“涉及狄家?此言何意?”
“那位狄相公,不是关照夫君,不允许狄家的生意做到大名府来么?”曾氏轻叹:“但我们商会开在大名府的铺子,狄家已经占了利!”
郭承寿神情变了:“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曾氏低声道:“是妾身瞒着夫君做的,狄家那边同样瞒着狄相公,也知道夫君并不知情,日后便是狄相公责怪,也不好冲夫君发火……”
“妇人之见,当真糊涂,你以为这是示好?这是结怨!”
郭承寿声音严厉起来:“雷家那等豪强商贾,可以与狄氏行商为伍,被朝堂御史得知,也不是什么过错,我郭氏乃勋贵,与狄氏联合就有了把柄,来日若是宣扬出去,御史弹劾,我如何面对仕林?”
斥责之后,他接着道:“立刻停下与狄家的商道往来,这段时日折合成的钱财也不用给狄家,我自会与仕林说清楚。”
曾氏苦声道:“可狄家已经投了不少本钱来商会,听那个交接之人说,之前跟雷家做生意的钱财,都投进来了,各房凑足了数……”
“有仕林在,还怕没有钱财享用,何须如此着急?”
郭承寿烦恼地按了按眉心,给予评价后,寻找补救的机会:“你们做的是哪条商路的生意,我看看能否调些别的财物过来,先把钱还些回去,稳住狄家人,别把事情闹大了!”
曾氏顿了顿,叹了口气道:“雄州路。”
“对辽?”
郭承寿勃然变色,猛地放下妻子的手:“你背着我,跟北虏往来贸易?”
曾氏凄声解释道:“夫君,大名府的高门生意,就没有不与辽往来的,张家、吴家、晁家、符家,他们的商队都与契丹人往来……我们商会若是超然于旁人之外,根本进都进不来,谈何立足?”
郭承寿怒道:“那就不要立足,难道我郭家离了大名府,就活不下去了?”
“夫君,自从妾身管了家中的账目,才发现以族内的用度开销,这日子过不了几年,手中就要拮据了!”
曾氏起身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本账目,递了过去:“并州的商会,我们做不过雷家,河东各州所留的商铺,也不乐观,关铺转让的越来越多,这大名府是新的陪都,若能在此处扎下根来,接下来几代都不愁钱财用度了,妾身也是为了这个家啊!”
郭承寿翻看着族中账目,只觉得触目惊心,喃喃低语:“我郭氏到这般地步了?”
曾氏默然。
郭承寿放下账簿,再度回到妻子面前,缓缓地道:“苦了你了,我本以为家中钱财不缺,还这般奢靡度日,没想到竟是如此……”
“夫君不必自责,其他各房可比我们开销还要大呢!”
曾氏苦笑了一下,反过来握住郭承寿的手:“妾身能替夫君打理族中生意,是夫君信重,自然不能辜负,只是未曾料到,那位狄相公会禁绝族人经商,这才觉得难以交代……”
“仕林不是禁绝族人经商,而是清楚,以现在的狄家,出不了并州,如果被旁人带出来,要么是难还的人情,要么是诡谲的针对,都不是好事!”
郭承寿说到这里,已经有了决断:“也罢,相比起旁人,我郭氏与他相交良久,总不会害他!此番对付北虏,本就要放开一些商道,收买贪婪的契丹贵族,倒也不算是违背了朝廷律令,给人直接抓住把柄!不过就此一回,狄家与北虏有生意往来,绝对不能为外人所知……”
“夫君放心!”
曾氏道:“妾身亲自把关,与辽人相关的事情,都由我们商会的人手负责,狄家参与的只是河北商铺的盈利,账册保证查不出半点错漏!”
“好!好!”
郭承寿欣慰地笑了笑:“你是我的贤内助啊,若没有你,这个家日后还不知成什么样!以后记住了,有烦恼就说出来,有为夫在呢!”
曾氏唔了一声,缩入他的怀中。
夫妇俩相拥在一起,享受着安宁的时光,等到仆婢回归,入榻歇息,房内很快安静下来。
“呼……呼……唔……唔!!”
曾氏眉头紧皱,紧闭的眼皮下眼珠转动,不知过了多久,猛地惊醒过来,浑身一阵颤抖。
不是噩梦后的恐惧,而是体表感受到的寒风。
她骇然发现,月朗星稀,自己竟已不在屋内,一道身影提着她,立于外面的屋檐之上。
“救……唔……唔……”
呼救声被卡住脖子的手硬生生遏了回去,曾氏双臂无助地挥舞着,惊恐爬上眉头,但那只手却收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阿菟……阿菟……”
就在她以为要死在那只铁箍般的手掌下面,脑海中只剩下自己那嗷嗷待哺的孩子时,冷酷的女子声音陡然自耳边响起:“你真把自己当成郭承寿的妻子了?交给你的事情,完成了没有?”
“完成了……”
曾氏弥留之际,下意识地回了几个字,然后一颗心就沉了下去,赶忙接着道:“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还敢来试探我?”
来者淡淡地道:“葛老因为私欲,为了他的儿子刘昌彦,害死了监院郝庆玉,自己入狱问斩,坏了我们的大事,所以才安排你出现在郭承寿的身边,继承了‘组织’交予的任务,可有错?”
此言一出,再加上脖子上的手掌缓缓松开,曾氏如蒙大赦,喘息着道:“人使……曾玉如……拜见尊上……不知尊上称号?”
“呵!称号?我是‘司命’的爹!”
来者笑了笑,重新将她提了起来,悠然道:“谁告诉你,我是‘组织’的人?”
第六百一十一章 撒网
“你!你!”
曾氏是真的懵了。
在她的印象里,“组织”已经是穷凶极恶的代表,而与“组织”敌对的势力,那最有资格的当然是朝廷,比如名扬天下的三元神探狄进。
眼前这位,显然百无禁忌。
狄进身为朝廷命官,不可能闯入郭府内宅,将她从床榻上带到外面,还在屋檐上直接审问。
身为郭承寿的好友,更不会如此,所以她只需谨小慎微,一味谦和,拒绝交流,顶多稍稍冷场,但再厉害的神探,也不可能贸然对好友的内眷起疑。
事实上,曾氏此前与狄进的见面,就是这么做的。
可今夜,她面对的是江湖人士才有的手段,又被卡着脖子险些断了气,生死关头之下,再也无法保持谨慎,直接暴露。
狄湘灵本来只是认个路,但听到谈论,狄家居然已经参与到郭氏商行的生意里面,顿时按捺不住,点了郭承寿的睡穴,将曾氏带了出来,稍加试探,立刻确定了身份。
此时她冷冷地看着这个深藏不露的女子,眼神里已有了杀意。
曾氏敏锐至极,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身子噗通一声矮了下去:“我有孩子,才这么点大,求求侠士,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狄湘灵冷声道:“你有孩子,被‘组织’残害的那些无辜者,就没有孩子了?”
曾氏泣声:“妾身没害过人啊,真的没害过人,只是听命于上面的指使!”
狄湘灵哼了一声:“不是亲手杀人而已,你可知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害多少人?”
曾氏隐隐觉得,这位还是朝廷的人,只是行事不择手段,赶忙叩首道:“妾身还未来得及做什么,只是被乳母带入‘组织’,还望侠士给妾身一个机会!”
“好!我给你一個说话的机会!”
狄湘灵记得狄进的嘱托,收敛杀意,淡淡地道:“你不是勋贵高门出身的娘子,是怎么设计,与郭承寿成婚的?”
太原郭氏是顶尖勋贵之家,此前还与皇家结亲,郭氏女母仪天下,但书香传世的大族一般不喜与这等人家成婚,而是会选择与同样出身进士的人家联姻,所以武官勋贵,娶到的基本也是勋贵人家的娘子,或者把自家娘子嫁入宫中,成为官家的妃嫔乃至皇后。
但郭承寿有一点最尴尬的地方,病秧子体质是出了名的,谁都不知道新娘子嫁过来,会不会很快丧夫,成了寡妇……
这个年代的女子改嫁不是特别忌讳,但顶尖大户,谁愿意自家的女儿来这么一遭?
再加上郭承寿自己不愿拖累,渐渐的就耽搁下来,直到近几年他的身体逐渐好了,不再缠绵于病榻,媒婆才重新登门。
不过别说并州,整个北方也没有顶尖勋贵姓曾,再加上此前狄进和郭承寿饮酒时,听他提过几句,好似是难得的自由恋爱,父母疼爱,也随了他的愿。
果不其然,曾氏哆嗦着道:“妾身与夫君相识于晋阳书院中,妾身本是江南书香门第,家道败落后,不得已北上,投靠为书院教习的表兄,籍此结识了夫君……”
狄湘灵冷笑:“一切都是‘组织’安排的?”
曾氏道:“妾身的家世是真的,投靠表兄也是真的,妾身当时并不知是为了夫君而来,事后生出了情,才被告知实情……”
狄湘灵心里有些相信,毕竟真情实意更打动人,但还是盘问道:“以伱之言,与你丈夫是真心,又没来得及为恶,为何不将真相告知于他?”
“若能安生度日,谁又希望提心吊胆?”
曾氏缓缓地道:“妾身多次想告知夫君真相,却担心‘组织’心狠手辣,不会放过我们,反害了一家性命!”
“这话不对!”
狄湘灵眉头一挑:“别人倒也罢了,前些日子,那位朝廷的大官,三元神探,不还到你家中作客么?你如果真的想说,何不告知他真相,让他护你们夫妇周全?”
“妾身确实迟疑过,最终还是没敢……”
曾氏叹息:“狄相公是大官,又是神探,但夫君与他多年未见,往昔的情分还剩多少,我实在估不准,何况他能顾得了一时,还能一直护着我们夫妇不成,‘组织’藏于暗处多年,防不胜防啊!”
狄湘灵一听,就知道曾氏并不知晓,“组织”已经被端得七七八八,基本只剩下一位隐于暗处的真正“司灵”了。
一个位于大名府的成员,又是内宅家眷,也确实无法做到消息灵通,狄湘灵问了几个细节,基本确定了此人确实不知外情,话锋一转:“‘组织’内与你联络之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