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宜孙重重点头:“是!”
北伐也就是天圣九年发生的事情,如今是明道二年,过去了还没到两年,当时退守下来的禁军,相比起早就糜烂的河北禁军,这群自然是可用之兵。
只是数目未免少了些。
狄进却对于三万之数很满意,开门见山地道:“程学士已经连夜赶往雄州,出白沟河使辽,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后方给予他最大的支持,必要时,当出关进兵!”
众人身躯一震,兴奋不已,有人当即喊了起来:“狄相公之意是,再伐北虏?”
“不!”
狄进摇了摇头,将旗帜插向沙盘一处:“必要之时,我们得出关,但目标只有一地!”
众人的视线望了过去,发现那里是如此的熟悉。
正是燕云十六州里面,与雄州接壤的涿州。
被刘平坚守半载的涿州!
被北伐军打烂的涿州!
“原来是那里……”“哈,回涿州那不跟回家一样,我们早就把涿州人的胆给吓破了!”“末将愿请命!”“末将也愿意!”
堂内气氛热烈,以郭遵为首的众将摩拳擦掌,战意高昂。
此番狄进重用北伐刘平一路的将领,也是一种对此前战绩的肯定。
至今宋朝一共发动了三次北伐,都未能收回燕云十六州,但三次北伐的成果大不一样。
第一次太宗亲征,赵光义自己骑个驴车在高梁河边飞驰,十万大军葬送于燕云,第二次雍熙北伐,又是数万宋军殒命北地,被耶律休哥筑成京观,大将杨业战死,更是对全军上下一场沉重的打击。
关键在于,这两次北伐对于辽国的伤害都太小。
第三次天圣北伐,宋军伤亡之数同样巨大,主要集中在任福和葛怀敏两路,唯独刘平这一路,给予了涿州重创,不仅血洗了当地的大族,还将城池都打得残破了。
而后续影响更是关键,因为在堡寨工事的塔防对抗上,辽比起宋就差得远了。
根据机宜司的谍探情报,涿州的防御工事至今没有修复完毕,大约只完工了六成,这还是在萧孝穆成为南京留守后,亲自督促手下监工的成果,不然还得拖个几年。
最奇葩的是,此前狄青率骑兵千里奔袭,从辽西直插中京,事后辽人也没在关键要地建设足够多的堡寨,阻截骑兵,或许是认为以骑兵的机动性实在难以阻截,干脆就听之任之了?
反正这些恰恰说明了,涿州此前的伤害没那么容易复原,自然要选择软柿子捏。
但刘宜孙也有顾忌,低声道:“狄相公,再攻涿州,军中将士都有信心,然便是夺取了涿州,也再难北上幽州……”
“幽州池深城坚,当年我军围攻幽州二十余日不下,将士多怠,士气低落,才被辽人反扑,如今自然不能重蹈覆辙!”
狄进笑笑:“所以此番的目标,不是真的占据涿州,而是接纳燕云百姓,归顺我朝!”
刘宜孙眼睛一亮,立刻反应过来:“狄相公之意,是让我等行曹太尉之事?”
“不错!正是天都山故事!”
狄进道:“新帝交接,国母遇害,值此辽国朝野动荡之际,燕云就没有想要回归中原的?无论是汉民,还是其他各族,只要有愿意投效的,都将纳之!”
当年西夏有不少大族愿意投靠宋朝,边境官员软弱,害怕得罪李德明不敢接纳,于是曹玮率军进入了天都山,将归顺的部族接纳,李德明慑于曹玮之威,不敢动弹,无论是威望还是力量都遭到了一定程度的削减。
现在同理。
接纳归顺之人,是在不发生激烈冲突下,展现实力的一个上好选择。
甚至是如今的唯一选择。
因为大规模的战事,狄进不愿意打,那是遂了秦王萧孝穆的意。
可越是不想大规模开战,越要在小规模的战场上得势,才能遏止住辽人高层的蠢蠢欲动,让他们不敢冒着风险打,只想谈判。
同时这种小规模的战场,还需要一定的获利,便如同软刀子割肉,不断削弱辽国的力量,如此一来,宋朝这边才能坚持下去,得到中枢的支持。
不然后方那些主和保守派又要跳起来,以民生维艰,百姓困苦等诸多理由,阻扰战事的进行了。
所以狄进瞄准了辽的人口。
辽国的战争动员能力远甚于宋朝,再加上地域广袤,制度成熟,是毋庸置疑的庞然大物,国力绝不容有半点小觑。
但有一个弱点,它的人口是远远不及宋的,巅峰时期也不过九百万人左右,宋这边则破了亿,十倍差距都不止。
这也是为什么单看疆域,燕云只是个边角地,却能成为辽国的农业经济中心,也是主要的赋税来源地,燕云地区众多的汉民人口,更为辽国提供了大量的兵源。
实在是其他四京道地广人稀,人员以部落为聚集地,零散分布,与燕云这种州县完整的中原地区,有着明显的差别。
有鉴于此,历史上徽宗朝收服燕云时,金人已经把这里掳成了白地,人口财物统统转移,只剩下一个空壳子,童贯还兴冲冲地花费重金买下,并且朝野上下引以为傲,是有多么的愚蠢!
“人口是辽国的弱点。”
“当年雍熙北伐,也迁移了不少燕云的人口到河北河东安置,只是相较于我朝的损失,那点燕云人口的失去,对辽国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
“但如今不同,我们瞄准的就是涿州,乃至周边州县的人口,将愿意投靠的顺民统统接纳过来,让辽庭心痛,却又不至于完全难以接受!”
听了这位相公所言,堂内众将有的不太能理解,刘宜孙和郭遵则对视一眼,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是!”
狄进又将一封情报取出,递给两人:“这是各家契丹贵族,此前与我朝往来的商路,自从北伐后,榷场关闭,私市横行,商路也由明转暗,对方的渴求却更大了,甚至开始疯狂囤积好物,这些契丹高层用惯了我朝的丝绸、茶叶、香精、宝器、佛像,早就离不开了!”
刘宜孙目光闪了闪:“狄相公之意,是要断了他们的商路?”
“恰恰相反,这些商路要留下,还要给予对方更大的方便!”
狄进有便宜行事之权,哪怕提及走私,也毋须藏着掖着:“一味强硬,辽国高层的利益不断受损,他们也是要恼羞成怒,这个时候表达出适当的诚意,是对程学士的保护和支持!”
越是国家危难之际,贵族阶层的软弱性越会彰显,少不了吃里扒外的,狄进当然要给予这群人足够的饵。
尝到了甜头,这群人自然会在辽国内给程琳保驾护航,促成谈判。
因为两国只有重新回到谈判桌上,他们才能继续赚取贸易带来的暴利,而不是去跟着萧孝穆去战场上搏命厮杀,即便战事胜利,功勋也难以落在自己头上,何苦来哉?
“一手大棒,一手蜜糖,这便是如今的对辽之策!”
狄进布置完毕,雷厉风行地一挥手:“各自听令,即刻执行!”
第六百零五章 八年前的未解之谜
大名府衙。
后院。
狄进放下最新的信报。
程琳的行程不断传回,这位使臣入辽十日未到,已经遭到了两次刺客袭杀,围绕着的大规模冲突更不下五次,夜间休息在驿馆内,外面辽人的叫骂声都不绝于耳。
显然辽国内有一批主战派想要阻止这位宋人见到辽帝,另一批人则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之称,竭力保护。
冲突已经不是一触即发,而是直接白热化。
但程琳既然还活着,并且一路向北,绕开析津府,抵达中京区域,就说明萧孝穆确实还没有掌控大局。
在狄进的眼中,这位外戚当臣子,基本是完美无瑕,军功显赫,洁身自好,谨守礼法,谦卑度日,后来还能征收赋税,平均徭役,堪称文武双全,难怪被称为“国宝臣”。
唯独有一点,他不够狠!
如果萧孝穆有他妹妹萧耨斤的心狠手辣,那耶律宗真说不定都有谥号了。
当然,如果真是那样,辽圣宗也不会放心这群外戚来日辅佐他的儿子,正是因为看中了萧孝穆的能力和品质,才会容忍萧耨斤的偏执和骄狂。
而现在,这种品质成为了“制约”。
萧孝穆没准备造反,掀翻耶律宗真的皇位,只希望在这位辽帝威望不足的情况下执掌朝纲,平息内乱,对外征伐,将大辽即将衰败的势头遏止住。
可想要做到这一点,恰恰需要快刀斩乱麻,以大不孝之名直接废了耶律宗真,然后另立一个年幼的小皇帝,自己摄政朝堂,再平衡各方利益。
毕竟耶律宗真是十八岁,不是八岁,这个年龄还是太大了,成事不足,但坏事已经有余。
结果萧孝穆却没有对这个亲外甥举起屠刀。
这心一软,就错过了最佳的时机。
程琳安然抵达中京,便代表着萧孝穆的摄政之路并不顺利。
“如今的局势,是握有一定兵权的权臣,与登基未久威望不足的新帝,形成的一种对峙关系!”
“这种关系下,使臣最有发挥的空间!”
“不过耶律真宗也不蠢,想要他自毁长城,却也困难……”
耶律宗真是历史上的辽兴宗,辽国在他父亲辽圣宗的手里达到国力巅峰,然后在这位手中由盛转衰,御驾亲征被李元昊暴揍,埋了一大坑给自己的儿子耶律洪基,唯一的功绩就是趁火打劫,多讹了宋朝这边十万岁币,然后兴冲冲地祭天立碑,好似干了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壮举。
简而言之,能力平平,没做成什么大事,但也没有真正做出什么损害辽国根基的恶举,所以被评为“蒙业而安”。
这位不是与宋徽宗齐名的天祚皇帝,只要萧孝穆不是逼迫过甚,想让他直接杀了这個舅舅,也不太现实。
狄进想到这里,又拿出一封信件,目露沉吟。
这封信件讲述的,是目前辽地的传言。
太后太妃双双薨逝,罪责推到了宋人身上,怎么联系上的呢?
萧孝穆有言,夏王李德明正在汴京,原西夏世子,现斡鲁朵详稳李元昊,因顾念父子之情,暗中早已降宋,受宋廷指使,阴谋作乱,促成宫变。
如果不了解李元昊的秉性,这种说法还挺唬人,想来不少契丹人都信了,程琳面临的咒骂和刺杀,就有复仇之意。
主辱仆死,更何况是国母太后!
“但辽帝不会信,或者说不能信!”
“假设李元昊已经投靠了辽帝,辽帝会保他么?”
“必须保!”
“不然辽帝身边的亲信,会被萧孝穆用这种罪名,一个个地拿下!”
“但恐怕……保不了!”
“因为李元昊本就不是契丹人,想要洗清谣言,摆脱罪名,天然处于不利的状态!”
“更何况理由是错的,结果却歪打正着,这件事恐怕还没有冤枉李元昊!”
“那场宫变里,李元昊一旦出了力,宫内宫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萧孝穆若是掌控了证据,难道耶律宗真敢冒着大不孝的恶名,庇护一个外人?”
“所以辽庭博弈中,身为党项人的李元昊,会第一个出局!”
“但李元昊不会坐以待毙,他不好过,也不会容许别人得偿所愿,拖着旁人一起死,且置之死地而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