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狄进却碰都没有碰一下,而是要腰间取出一把小刷子,轻轻掸了起来。
不多时,中间的盒子上面显露出几个淡淡的指印,正好是一只手掌抓拿的模样。
“弓型指纹,这几个特点都符合,是他!”
狄进与脑海里记录的图案相对比,目光微沉:“幸好有所防备,‘司命’也来过这里!”
早在河西,“司命”扮作狄父时,接触不少生活用品,狄进有意识地将指纹记下,就是为了这一刻。
以前狄湘灵武功绝顶,轻功往来,不惧任何人跟踪,即便是欧阳春,或许武功稍胜一筹,但若说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她,依旧办不到。
但现在,有了一个武功与姐姐毫不逊色,甚至还通晓家传绝学亢龙锏,可谓知己知彼的敌人。
这样的人既然存在,狄湘灵都承认,自己有了被人跟踪的可能。
所以据点的启用,同样是为了验证这一点。
“‘司命’跟踪姐姐,排除偶然遇见的巧合,必须要派人日日夜夜地守在长风镖局外,见到姐姐回来后,再由他亲自盯梢,一路追踪,才能最终找到这里……”
“如此费尽心思,基本验证了我的推测,‘司命’想要从我们俩人身上获得某个秘密,而不仅仅是单纯的敌对……”
“河西没有得逞,他没有放弃,到了京师还不死心……”
狄进一边思索着,一边取出钥匙,直接插入桌角的一处空槽里,转动三圈,只听得咔嚓一声,一层暗格打开,里面躺着一沓纸。
这才是真正的联络密信,作戏做全套,这段时间狄湘灵确实没有去家中与他会合,将调查进度记录在里面:
“已寻到天禧二年,主持神童试的礼部官吏七人,得应试童子名录。”
“第四张上有名,应举,中试。”
“考试案卷犹存,文书一切正常。”
“根据官吏回忆,唯独有内官数次询问,官家对于这一届神童举的关注,不太寻常。”
狄进翻到下面的几张,果然看到了自己的姓名、籍贯和年岁,目光一动:“真宗很关注天禧二年的那一届神童试?”
“为什么?”
“是因为挖掘到了晏殊这个人才么?”
狄进稍作思考,很快摇了摇头。
首先,晏殊以神童参加考试,是在景德二年,即刚刚缔结澶渊之盟的那一年,而自己参加神童试的天禧二年,是十三年后了。
事实证明,晏殊这样的神童只有一个,就算真宗起初感兴趣,这么多届办下来,也该失去兴致了。
而且晏殊当年是和其他成年的学子,一同参加殿试,神色不惧,很快完成答卷,由此受到真宗的嘉赏,赐同进士出身,这点和那些正常参加神童试,只是朗读背诵一下经卷史书的孩子完全不同。
“姐姐的疑问没错,真宗对于神童试的过度重视,是一个疑点。”
狄进心中记下,再度拿起名录,从第一个开始看起。
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后,他又发现了第二个疑点。
这一届神童试,年龄小的孩子偏多。
准确的说,是七岁到九岁的孩子偏多。
一般来说,参加神童举的基本是十岁到十四岁,十岁以下也有,但那就是神童中的神童了,毕竟古人不比现代,普通人家的几岁孩子就能懂许多事,古人必须要有上等的家庭环境,才有可能培养出下一代年轻的才子。
比如欧阳修很穷,他的母亲用荻秆当笔,在沙地上教四岁的欧阳修读书写字,这么励志的故事背后,是他的母亲出身江南名门望族,知书识理,为受过教育的大家闺秀。
就这样的条件,由于家穷,需要务农,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欧阳修也没办法在十岁以下就去神童试,别的就更不行了。
这点从籍贯上也能体现出来。
参加神童举的孩子一共两百多人,主要分布在京畿、江南和山东,偏远的南方和文教不足的陕西,一个人都没有。
“如此倒好!”
狄进目光微动,将名录摊开,从中挑选出京畿之地,七岁到九岁参加神童试的孩子。
这些人长到现在,跟他的年龄差不多大,又是京畿出身的家庭,必然不是穷苦人家,想要调查,难度相对较低。
筛选之后,恰好是二十个,狄进默默记下。
做完这件事情,他又将纸摊开在桌上,提笔写道:“‘司命’现身,伪装成陈抟传人,见之,速归。”
写好留言,等待墨迹干涸,将纸张叠起,放入暗格,转身离开。
一路无惊无险地回到家中,狄进凭着记忆,将二十个神童科的孩子名字写下,从中挑选了三个住在京师的,将铁牛、迁哥儿和荣哥儿唤来:“你们明日分别去查一查这三个人,若是他们依旧生活在京师,不要惊动,若是离开京师,询问清楚,回来报我!”
“是!”
三人领命退下,狄进又写了一封信件,这次却是要出动一个特别的“帮手”。
那位远行西域,确定了易容的真相后,并未逃走,而是主动回到了白玉堂的监视中,誓要与“组织”的歪风邪气斗争到底。
如今“司命”再现,也该这位继续出面了。
……
“拜谢诸位大师,赐我宅中安宁!”
广亲北宅前,赵允让领着家中妻妾子女,对着太平兴国寺的众位高僧致谢。
尤其是为首那位气质出众的道人,更是得到了上下的由衷感激。
不远处也有其他宗室子弟出现,隐隐交谈间,传出了诸如“不死丹药”“飞升黄白之术”之类的字眼,语气热切之余,又有些半信半疑。
道人却语气谦逊,再三推拒了赵允让的金银谢礼后,更是朗声道:“市井之说不可信,贫道师承清虚,不涉丹鼎,还望诸位不要听信谣传……”
“胡言!”
赵允让还未说话,一道断喝声传来,众人望去,就见一人从远处缓步而来,脸颊狭长,面沉似水,浑身上下寒气四溢,最为醒目的是一头银发随风飘荡:“在下金恩,就是服用你炼制的丹药,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妖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五百六十五章 兑子
中年道士看着“锦夜”。
此前“司伐”的处置方法,他事后知晓,并不赞同。
毕竟出卖给朝廷,借官府的手杀之,实在违背“组织”成立时的初衷。
不分尊卑,不分高下,来自天南地北的求索者,砥砺前行,皆是长生路上的同伴。
“锦夜”被自己人出卖,当然不公平。
可此时此刻,中年道士只有一个想法。
官府怎么就没把这个一根筋的刽子手给剁了,放他出来恶心人?
“锦夜”回望中年道士。
眼神里同样充斥着痛恨与失望。
他的思路很清晰。
“组织”应该是遍布天下,藏于黑暗中的一股神秘势力。
而不是抛头露面,与官府勾结,与政事牵扯的一群野心之辈。
一旦成了后者,那以前的锄奸,都成了笑话,他这辈子所做的事情,也沦为了笑话。
所以“锦夜”宁愿与狄进合作,也要逼迫这一代“司命”“司伐”的计划失败,宁愿让“组织”剩下的成员重新转入暗处,保存元气,都好过理念不再,面目全非。
两人恶狠狠地对视。
“愚蠢!你根本不知我们所求的,有多么重要!”
中年道士深吸一口气,敛去了眼神里的杀机,开始回应指责:“贫道不炼丹,这位游侠恐是认错人了!”
“锦夜”冷冷地道:“阁下是不是自称师承火龙真人,火龙真人又是清虚处士嫡传?”
清虚处士是陈抟老祖的另一个别名,中年道士自然不能否认:“正是。”
“锦夜”从袖中取出一张画像:“你是不是长这副模样?你们过来看!这個道士是不是画像上的人?”
此处一闹腾,原本离得还稍远的其他宗室子弟,也纷纷凑了过来,瞧起了热闹。
“锦夜”手中的画像展出了一圈,众人看得啧啧称奇:“确实是!道长,这是怎么回事啊?”
中年道士轻叹:“看来阁下是有备而来,若是污蔑贫道一人倒也罢了,但事关师祖清誉,贫道不得不与你分辨清楚!”
“贫道云游四方,居无定所,若要炼丹,自是要备下丹房、器皿、鼎炉、药材,还要作屋、安炉、置鼎、研磨、烧砂、固泥,绝非一日之功。”
“阁下既然说,你是服用了贫道所炼制的丹药,变得须发皆白,那么敢问,贫道是于何时何地,为你炼丹,伱又是如何服用丹药的?”
他语气沉稳,不急不躁,一副得道高人的做派,反观“锦夜”看上去就不是好人,围观者顿时有所倾向:“是啊是啊!说清楚!”“我看就是栽赃!”“道长何必与这等人多言,唤来开封府衙的差役,拿下便是!”
“多谢诸位仗义执言!”
中年道士面容谦逊,朝四方作礼,将之前所言再度重复了一遍,神色极为郑重:“市井之说不可信,贫道师承清虚,不涉丹鼎,还望诸位不要听信谣传……”
近来外面突然传扬,说他能炼丹长生,服之飞升,听到这个消息后,中年道士就知不妙。
一方面是这个牛皮吹得太大,不好圆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种说法在如今的年代,已经不流行了。
丹鼎派分为外丹和内丹两种方法,炼不死丹,服之飞升的,是外丹法,此法在汉朝时就已流行,到了魏晋南北朝大盛,隋唐时进入全盛时期,著名炼丹道士相继踵出,丹药品种大增,服丹之气成风。
但恰恰是因为风气太甚,致死者甚众,唐以后,外丹法就渐渐衰落。
比如宋初的陈抟老祖,名声之所以很好,就是因为他进觐二帝时,不向天子献丹争宠,反倒驳斥这种行径,提倡由导引、行气、吐纳等术综合发展起来的修炼方法,即服食辟谷,玄默修养,后来也被统称为内丹法。
历史上等到神宗朝时,紫阳真人张伯端著《悟真篇》,认为以人体为鼎炉,精气为药物,神为火候,通过内炼,使精气凝聚不散,结成“金丹大药”,方得大道,由此内丹的理论和方法彻底成型,此后道教南北两宗皆主内丹,斥外丹为邪术。
当然,外丹依旧屡禁不绝,别说明朝嘉靖帝,直到清朝雍正,都还在磕道士进献的丹药呢~
不过主流舆论的改变,确实让磕丹药从一种高端的风雅,沦为了备受指责的邪术,皇帝嗑药,都有臣子敢指责,更别提普通人了。
所以中年道士本来入宫,是要为太后献上调理身体,养气安神的妙方,不能说我来为你炼不死丹,那太后是否同意暂且不言,前朝的那些文臣士大夫都不会容他,保证踊跃上书,将这等妖道直接驱逐。
然而他刚刚要借机会,与那种进献丹药的方士邪道撇清关系,“锦夜”就冷冷地道:“你要问何时何地,为我炼丹的?好!那我就回答你!”
“年前在河西路,你为我炼制丹药,历时四十二日,丹成后服食,气血逆转,大病一场,头发大白!”
“我说的若有错,你不妨指出,并且告诉大家,当时你在何处?”
中年道士声音一顿,神情依旧温润,只是眼中的惊异之色一闪而逝。
他还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