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执中大为不悦:“那我带你来有何用?”
谢氏垂下头,本就憔悴的脸上更见哀色。
陈执中却已经懒得理会这个险些让自己无后,又不能助益政事的无用妇人,拂袖道:“走!回府!”
寇瑊和陈执中的家都在太平坊,陈执中的府邸更是身为宰相的父亲传下,位于最核心的地段,待得刚刚入府,却见一位花枝招展的妇人迎上:“相公回来了!”
此女头戴花冠,眉心点着艳色花钿,裙摆摇曳,那顾盼生姿的模样放到皇宫的嫔妃里都不逊色,与谢氏素淡的衣裙形成鲜明的对比,身后更有一众仆婢前呼后拥。
可偏偏谢氏是妻,这位张氏的身份只是一个妾室。
眼见陈执中神情不太好看,谢氏又一副泱泱之色,张氏眼角挑了挑,赶忙上前勾住陈执中的手:“相公辛劳了,快来我屋内饮茶!”
陈执中唔了一声,被袅袅婷婷的爱妾拉着,直接进了张氏的林栖阁,迎面就见前唐诗人张九龄《感遇》悬于堂中,“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而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正在这篇佳作下转悠着,他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露出几分笑颜。
陈执中的正妻谢氏生了两个女儿,另外纳的两个妾室生的也是女儿,年过四十依旧没有子嗣,不知去大相国寺祈了多少次愿,拜了多少尊菩萨,终于在去年,张氏为他生了一个宝贝儿子。
如此还有什么嫡庶之分,这可是他陈家的独苗苗!
眼见主君欢喜,张氏嘴角又露出一丝得意,赶忙趁热打铁:“相公,寇公的病……”
陈执中道:“你探得的消息是对的,寇瑊指望不上了,他家的那个老妇也准备带着子孙回乡,避得倒快!”
张氏眼波流转:“那……姐姐可曾劝住?”
陈执中哼了一声:“她只会吃斋念佛,家中操持都远不如你,在外还能说得动谁?”
张氏满意了,她听说寇瑊的老母亲是个趋吉避凶的,早就准备带着子孙避开这是非之地,才提议让谢氏去劝说,果然无功而返,轻轻叹了口气:“主君切莫这般说姐姐,她还是很用心的!”
“休提那无用的妇人!”
陈执中烦躁地摆了摆手,倒是看向自己的爱妾:“伱从哪得来的消息,连寇家内宅的事情,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张氏笑着道:“妾身哪有这本事,还不是那些市井之徒,慕相公的威名,前来府邸投靠?都是下人问的话,妾身想着为相公分忧,才特意记下呢!”
陈执中满意了:“你真是一把操持内务的好手,自打你接手府中的事情,家里不仅宽裕了许多,还有了这些好处,明日薛府之宴,我也带你去赴宴如何?”
“当真?”
张氏大喜过望,扑到陈执中怀里:“相公对妾身真好!”
陈执中拥着她,却又叮嘱道:“你毕竟是妾室,到了薛府后,还是要谨慎些的,别往那些古板的诰命老妇面前凑,知道了么?”
张氏眼里闪过厉色,嘴上却很温柔地道:“妾身明白!明白!”
陈执中接着道:“你在薛府可以留意一人,天圣八年的状元郎,薛家的新女婿,王拱辰!他娶的是薛三娘子,你若能在内宅见到他们夫妇,替为夫递个话!”
张氏目光一亮:“妾身上次见过三娘子,她对妾身很是客气呢!”
陈执中清楚,这种宰执家的娘子,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心底里却不见得瞧得上一个妾,但也颔首道:“那位状元郎也是得官家赐名,如今入馆阁,能办事了,他们夫妇是善的!”
善不善,陈执中其实根本不在乎,关键是将狄进从河西调回来,陈执中没资格带头,却也是出了很多力气的。
身为曾经的东宫心腹,他十分忌惮这个新冒头的官家亲信,生怕自己的宠信被对方分薄了去,再加上如今帝党节节胜利,终究忌惮于太后的反扑,便一起促成了这个计划。
但陈执中万万没想到,狄进一封奏本让两府不敢轻举妄动,最终不得不捏着鼻子,给了他一个权知开封府的高位,直接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提出了编修刑律。
现在他凑过去就是服软,不凑过去又肯定是很快靠边站,颇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更失望的是,寇瑊一家用不上了,只能看看王拱辰那边能否得用了……
当然,最关键还是薛奎,那位参知政事从衮服祭祖起,就坚定地反对太后,如今俨然是帝党的头面人物,再加上年岁老迈,对于陈执中造不成威胁,他自是希望薛老相公能出面,好好压一压那个小辈的气焰!
张氏办事确实得力,第二日夜宴,尚未回府,便中途钻入陈执中的马车内,兴冲冲地道:“相公,王直院应下了!”
“哦?”陈执中露出喜色,却又有些怀疑:“这般干脆?”
张氏道:“妾身看得出来,这位王直院很是痛恨那位狄大府,薛三娘子想要遮掩,都遮掩不住呢!”
陈执中这才放心,抚须笑道:“状元之间也是相轻啊,两人仅隔一届,如今的地位却是天差地别,王拱辰岂能忍得下这口气?他准备怎么办?可曾提及薛相?”
张氏听得夫郎急切的问题,切实地感受到那个人带来的压力,低声道:“王直院说了,薛老相公已有关照,让他发动年轻同僚,引经据典,上言论列,展开一场朝议辩论!”
“朝议……辩论……?”
陈执中闻言喜色却陡然凝固,喃喃低语片刻,失声道:“不好!王拱辰怎的这么蠢,竟看不出来,他的岳父,薛相帮的不是我们啊!”
第五百四十七章 我来了,官场上也能有公平!
“朝议辩论么?”
狄进合上奏劄,点了点头:“理不辨不明,既有争议,论一论是好事!”
“大府说的是……”
庞籍和谢松位列左右,嘴上应是,心里却有些发愁。
相比起主官的红光满面,精神十足,这两位判官和推官,精神都有些萎靡。
岁数大了,还加班熬夜,难免如此。
所幸成果十分喜人,《宋明道详定判例》于京畿的案例已经初步整理完毕,接下来便是顺理成章地以开封府衙的名义牵头,让审刑院和大理寺也动起来了。
关于这点,谢松已经跑了好几次大理寺,那边的吕氏门生十分乐意配合,庞籍则去了审刑院,那里就有些抵触了,直到遇见一位黑脸的年轻官员。
庞籍与对方聊了聊,却是颇为投缘,很对脾性,然后回头就听到了坏消息。
一旦进入朝议辩论,那不争吵几个月,是肯定没完的,到时候不仅耽搁对于案件的重审,还影响《宋明道详定判例》的编著。
狄进知道他们的担忧,刚要解释一二,就听得略显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到了屋外又停下,缓了足足半刻钟,才见到一身绯袍的陈执中,矜持地走了进来,行礼道:“狄大府!”
狄进微微点头:“陈判官这些日子辛劳了,鄢陵程氏的田产纠纷结束了?”
开封府衙判官,作为处理京城日常庶务的副手,粮运、家田、水利、诉讼等事均可插手,这些时日陈执中未曾露面,便是找好了借口,去解决一起家田之争。
陈执中早有准备,故作叹息:“下官惭愧,程氏族亲各执一词,依旧难以达成一致!”
谢松知道吕家和陈家走得颇近,在边上讨好地应了声:“这等地方大族,纠纷难断,若是贸然判下,他们还会闹到御史台,请言官出面,府衙每每遇上,也最是头疼啊!”
“说来我刚刚回京,家中府邸就挤满了访客,多为京畿大族,很是热情!”
狄进露出可以理解的表情,微笑道:“既如此,陈判官是准备回府衙调明更详细的文书资料,再去鄢陵,安抚程氏各房?”
陈执中脸上微微有些尴尬,却也笑道:“下官原本是有此意,然听闻大府在修撰《宋明道详定判例》,可解决这些疑难之案,大为欣喜,愿效全力!”
此言一出,别说庞籍,就连刚刚讨好的谢松,神色都变了。
这段时间,陈执中消失不见,几乎没来开封府衙,在外奔走些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反观他们起早贪黑地加班,好不容易准备好了前案,结果临到重要关头,此人却来摘桃子?
当真无耻!
狄进倒是面无表情,却也毫不迟疑地道:“陈判官有心了,不过经由庞判官、谢推官和刑房众书吏之功,《宋明道详定判例》的前序准备已经完成,倒是毋须你操劳了!”
“这!”
陈执中的神情僵住,眼睛瞪大,待得反应过来,心头顿时勃然大怒:“我都已经作势服软了,你这小辈竟然不受?”
身为宰相之子,他从小养尊处优,年少入仕,哪怕没有一个进士出身,在官场上也是顺风顺水,从来不知道巴结为何物,刚刚陈执中已经觉得,自己是赔了笑脸,委曲求全,结果居然被当场拒绝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这位大府,当真与众不同!”
庞籍和谢松同样颇为诧异。
相比起他们两个没什么根基的朝官,陈执中确实非比寻常,背后有着不少朝官的相助,此人又为官谨慎,不结党营私,只在关键时刻出力,实在不容小觑。
他们刚刚的恼火,也是认为这位大府肯定顺水推舟地应下,安抚这位下属之心,没想到却是断然回绝。
这对于为官者,尤其是身居要职的高官,是极为少见的,但不得不说,又让两人有种久违之感。
有多少付出,得多少功绩,而非讲资序,看背景!
这就是公平!
仕途上的公平,实在太少太少了!
“既如此……”
陈执中心头大恨,却终究还是有城府的,咬着牙道:“那下官就告退了!”
“且慢!”
狄进却不准备放过这位下属:“陈判官可知,今日早朝,有十二位官员上奏,均提及了京师殴妻案,发表了不同的见解!”
陈执中不得不回答:“自是知晓。”
狄进道:“我当日有言,此案关乎律法与人情的冲突,是一個探讨《刑统》的契机,如今诸位相公也有提议,要举办几场朝议辩论,陈判官以为如何?”
陈执中缓缓地道:“既然诸位相公和大府均有意,那自是对的……”
狄进微笑:“陈判官也觉得理不辨不明?好!太好了!久闻陈判官昔日上《复古要道》和《演要》各三篇,疏示辅臣,如今这场朝议大辩论,我开封府衙若是出一位,舍君其谁?”
“我?去辩论?”
陈执中傻了。
张了张嘴,却不敢拒绝。
因为对方说了一件旧事,正是当年真宗年纪大了,又生了病,但群臣对于立储之言终究有些忌讳,是陈执中上了奏疏,以定天下根本为说,劝真宗立赵祯为太子,此次建言之功被仁宗感念在心,使陈执中的为官生涯极为顺畅。
而身为帝党,如今的朝议之争同样涉及官家,岂能退缩?
“让我去参与这场朝议,若是论赢了,官家最念此人的好,若是论输了,那反倒是我的错……”
“狄进!你好狠!”
陈执中是有政治眼光的,很清楚这朝议一旦展开,别的不说,狄进在帝党的地位首先就要水涨船高,唯一能够期待的就是这位被反对一方驳斥得说不出话来,但想想此人是三元魁首出身,那可能性实在不大。
现在可好,这份凶险都由自己承担了,简直欺人太甚!
急中生智之下,陈执中目光一扫,嘶声道:“叶及之呢?他也是府衙官员,一向伶牙俐齿,我看此番朝议,由他出面倒是不错!”
狄进转向谢松,谢松赶忙道:“禀大府,叶推官此前正在搜寻一伙贼子,怕是被耽搁了!”
“推官确有此责,我当年破京师灭门案,也是得吕安道吕推官之助良多……”
狄进微微点头:“况且朝议辩论,要的不是伶牙俐齿,而是质性刚直,姿识明敏!若能出于名臣之家,又为国敢言,那就更好了!陈判官莫要推辞,你今日就是不来,我也要去请你的,就这般定了,回去准备吧!”
“我……我……是!”
陈执中僵立半晌,在庞籍和谢松似笑非笑的注目下,终于拱了拱手,发出沙哑的声音,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