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个屁!
都恨不得对方死!
相比起年轻官家的激愤,年迈的太后语调依旧平淡:“朝臣所求,首要的是北伐的刘平军安然退回,守御三关与雁门,让河北河东有自保之力,京师也毋须担心契丹铁骑的威胁……”
赵祯再度变色,咬牙切齿:“外夷之辈,向来畏壮侮怯,我国朝之所以太平,绝非一纸盟约,今日天下承平,靠的不是一味退让,而是国富民强……这些话都是大娘娘昔日教导儿臣的啊!”
“老身自不会畏惧妥协,不过官家也莫要怪群臣恐慌,这终究是事关一朝国祚,天下万民,不该逞血气之勇!”
刘娥凝视过来:“何况大名府镇守夏竦,还欲北进,扬言后方狄青破中京,辽人军心动荡,涿州刘平坚守,尚未失去斗志,可再攻燕州,夺取燕京!官家以为如何?”
赵祯怔住。
这夸张了吧?
对于狄青的豪情壮举,他固然感到难言的振奋,但也清楚,那终究是占了前线主力厮杀,后方辽帝驾崩的便宜,当真按照兵力计算,狄青率领的河西数千骑兵,是怎么也打不下中京的。
而如今,趁着狄青突袭中京,辽人军心动荡,将北伐军撤回,减轻损失,才是重中之重,如果继续攻打燕京,且不说能够攻下,就算拿下了,又怎么守得住呢?
眼见赵祯都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刘娥继续道:“官家这下明白了吧?在群臣看来,如今御寇才是当务之急,偏偏夏竦还奢谈北进,他们岂能不急着请求赐对?”
赵祯皱起眉头,缓缓地道:“这确实不该……”
夏竦作为北伐的直接推动者,当然是第一个不愿意承认北伐失败的,也不希望与辽国继续签订盟约,所以两封来自大名府的信报,有如此分明的区别对待。
但臣子绑架民意,将前线的战果当作后方庙堂的博弈筹码,也是让天子难以忍受的,赵祯由此就对夏竦恶感大增。
不过同时,这位官家的心里也有了浓浓的疑惑。
夏竦原本并不是太后一力提拔,但此次由他提出《平燕十策》,屯兵河北,最终悍然北伐,就是站到了太后的阵营里面,一荣俱荣。
可此时此刻,这位大娘娘与他的沟通,分明是想将夏竦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为何有这样的改变?
脑海中转过这個念头,赵祯开口道:“既如此,就请这些臣子入内,当面进谏奏疏吧!”
刘娥微微颔首:“开殿门!”
半刻钟后,就听一连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二十几位以身穿绯袍为主的官员匆匆走入殿内,一个个气喘吁吁,灰白的胡须颤抖着,行礼后迫不及待地道:“臣等恳请太后、官家赐对!”
刘娥默默等待,见得两府宰执和一群重臣跟在后面入内,各自站好后,才抬了抬手:“诸位卿家请讲!”
……
“我朝虽灭西夏,然党项李氏不过是地方小族,却由此自高自大,目空一切,此次北伐失利,须正视我朝与契丹的差距,万万不可再兴兵戈!”
……
“夏竦居心叵测,故意让信使宣扬,鼓吹此事,还欲言战,岂能一错再错,令生灵涂炭!此獠罪大恶极,当斩之!”
……
“老臣弹劾河西路宣抚使赵稹,庸碌无能,与夏竦暗通款曲,扬言要将河西良马供给河北,助力北伐,却由此激发当地民怨,宣抚司被围,以致威严丧尽!”
“此后放纵部下将领,不受枢密院调派,妄自进兵,此乃祸乱朝纲,遗祸无穷之举!”
“臣附议!”“臣附议!”“臣等附议!请太后、官家治赵稹重罪!”
……
“嗯?”
赵祯起初还没什么意外,听到了这里,突地愣住。
怎么斥责赵稹的声音,竟比起怒骂夏竦的都要多啊?
而且不仅仅是那些请求赐对的御史,连宰执都参与进来了。
实际上这很正常。
历史上的狄青是怎么被文臣疯狂弹劾的?
不是重文轻武,而是指桑骂槐。
那段时间正是仁宗跟群臣对抗的阶段,仁宗膝下的儿子全部早夭,又迟迟不肯立储,宰执重臣们轮流劝说,甚至都开始攻击仁宗不能“简宗庙”,以致于天人感应,降下灾祸,但仁宗还是不理会。
到了这个地步,总不能真的指着皇帝的鼻子骂,那么皇帝最宠爱的臣子,破格提拔为枢密使的狄青,就成了众矢之的,顺位躺枪,水灾、彗星全部成了狄青的责任。
现在是同样的道理。
群臣欲反对太后,但不能指着执政太后的鼻子骂,那么攻击太后一手安排的宣抚使赵稹,就成了一招行之有效的手段,既可以打击太后的威信,又可以剪除太后的羽翼。
而且这其中还有一个关键,如果身为河西路宣抚使的赵稹,把狄青破中京的功劳,揽到了自己怀里,是不是代表用人得当?太后力主北伐失利的责任,无形中也就免去了大半?
毕竟一路败北,一路破城,如今京师内一片欢腾,瞧着还是功大于过了。
为了避免这个可能,所有反对衮服祭祖的老臣全部站了出来,之前最不愿看到刘娥穿衮服的薛奎,此时责骂赵稹骂得最狠,吹胡子瞪眼,就差直接提出,让这位河西宣抚使贬去岭南吃荔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赵祯之前兴奋过头,如今冷静下来,也渐渐地意识到了其中的诀窍,同样明白大娘娘为何要提前与自己通气,欲置夏竦于死地了。
保赵稹,弃夏竦,是太后希望看到的。
那么站在他这位已经成年,却看不见亲政之日的官家立场上,又该如何?
“大娘娘!儿臣……朕已经不是孩童了,这些年跟在你身边,学会了治理国事,学会了如何御下,也学会了这些纷争……”
赵祯的目光闪烁,心绪复杂。
他的性情宽厚,其实并不想和太后斗争,而是希望维持一个默契,直到太后无力朝堂,不得不放手,如此既全了十年的养护之恩,也全了自己一片仁孝之心。
但衮服祭祖的行为,实在触犯了身为天子的皇权,如若依从,仁慈就变为了软弱,日后亲政,也会为朝臣所轻视。
所以。
该出手了。
赵祯背脊挺立,端坐于椅座上,沉稳的声音响起:“朕以为,薛卿所言有理,河西路宣抚使赵稹,有大过!”
第五百一十七章 赵稹:夏竦害我!夏竦害我!!
“回来了!回来了!”
黑水城下,众人迎上,与为首的狄青狠狠地相拥,哈哈大笑,不断拍打着他的肩头。
河西官员到了不少,听闻这位凯旋,不说本就振奋不已的文彦博和韩琦匆匆赶至,就连一心扑在灵州事务上的范仲淹,都前来庆贺。
狄青被众人围在其中,享受着英雄的待遇,也露出激荡之色,不过到了狄进面前,却又直接拜下。
狄进探手扶住:“这是作甚?”
狄青满脸羞愧:“末将回程时,得意忘形,欲入云州,扶持辽人太后,若非相公及时援手,命我等撤离,恐怕那萧匹敌追来,我军就陷于辽地了!”
机宜司密探先一步回报,狄进已经知晓,这次狄青的归程确实凶险。
毕竟是辽国的地盘,契丹铁骑哪怕不及当年开国时的纵横天下,也总有精锐部曲,萧匹敌率领三千之众极速追击,几乎是后发先至,与狄青部前后脚赶到了云州。
倘若那个时候,狄青率军入了城,那萧匹敌就将他们堵在城内了,难保不会受到辽人内外夹攻。
别忘了,太后萧菩萨哥身边还有萧远博,狄进很了解这个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与外人勾结。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如果有机会铲除给中京带来耻辱的宋人骑兵,奠定太后萧菩萨哥的威严,萧远博会毫不迟疑地翻脸发难,根本不顾及若无狄青,他们这群皇后的党羽,在中京内就被萧耨斤派人杀光了。
所以狄青才后怕不已,他率众奔袭千里,哪怕创下了偌大的战功,人力也有极限,回程时精神是亢奋的,身体则已经疲惫,一旦入城,当真是凶多吉少。
险些乐极生悲,功亏一篑!
众人听得前因后果,也有些心悸,同时相视而笑,又倍增好感。
他们见多了那种骤得功劳后,就不可一世的武臣,即便是此前的刘平、任福和葛怀敏,不也是因为灭了西夏,生出自矜之情,才有北伐的两路惨败?
如今狄青一人深入敌后,创下这般战绩,所虑的首先是回程时的错误,实在难得!
范仲淹便直言称赞:“王者之兵,胜而不骄,败而不怨,汉臣忠勇材武,来日可为我朝威震四夷啊!”
狄进则手上发力,将这位疲惫的兄弟轻松拽起:“走!此番犒劳三军,城中早就备好了筵席,为你们这些立下大功的将士庆贺!”
狄青也露出了笑颜,消息传向后方乌泱泱的骑兵,顿时传来轰然叫好声。
待得众人热热闹闹地往城中筵席的地方走去,狄青又来到身后,低声道:“兄长,此行未经枢密院出兵,闹出如此动静,一切都是我贸然作主……”
“此次的出战,是赵宣抚和我定下的!”
狄进直接定性,倒也不忘关照了一句:“待会如果赵宣抚出现,他无论说什么,你都回答,‘末将遵从的是河西路宣抚司与经略安抚司的命令’,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即可,别的一概不知!”
“明白!”
狄青安心了。
如果自己风光,一手提拔的兄长却要背黑锅,他是万万不会接受的。
但现在最上面还有宣抚使顶着,那惹人厌的老臣与兄长斗,他丝毫不怀疑,赵稹绝对斗不过这位实质性的封疆大吏,河西主宰。
小小的插曲后。
庆功筵上,热火朝天,觥筹交错。
狄青出征的是五千之众,期间伤亡极少,再加上两千接应的兵员,近七千人,自不可能一起位列席上。
大军驻扎在城外,首先有酒肉犒赏,同时一应基层武官,哪怕没有品级的,都应邀入席,浩浩荡荡两三百人,无论汉人番民,一起来到早就准备好的场地。
诸位知州都入席了,在地方上就要与民同乐,番人最喜豪爽之辈,整日端着架子是无法让他们服气的,相反几杯酒水下肚就能事半功倍,故而真正的能臣都会入乡随俗,就连宋庠都带着一众学子,为河西军赋诗作词,慷慨激扬。
而能让如此其乐融融的气氛,突然冷清下来,河西之地,也就一人能够办到。
当腰金曳紫,穿戴整齐的赵稹,自庆祝筵席外出现,一步步走了进来……
随着缓慢的移步,场中飞快地安静,最终变得鸦雀无声。
一双双视线凝聚过去,起初还收敛些,但后来发现大家看,也不再畏惧,目光里透出清晰的敌视和厌恶。
赵稹眯着眼睛,却不知是看不清那么多人,还是不屑于观察那些底层的武人,只是遥遥盯着主席上起身的一群人。
以狄进为首,众人迎出。
待得近了,狄青打量过去,却是一怔:“短短两个月不见,此人怎么苍老了这么多?”
所谓红气养人,权势更养人,官场上的人物,由于掌权而春风得意,精神奕奕,由于失势而一病不起,家中吃席的例子,实在太多。
历史上的赵稹,就是在仁宗亲政后,立刻被贬黜出去,很快就病倒,只能乞骸骨,仁宗哪怕心里不喜这位巴结太后的老臣,体面还是要给的,拜太子少傅致仕,死后赠太子太保,谥僖质。
谥号固然无法与那些名臣相提并论,赵稹的结局倒也不错了,恰恰是因为历史上的这些年,宋朝并未发生什么大事,宰执哪怕才干不济,也能平安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