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荣复喃喃低语:“不错……不错……身边没有足够的渤海重臣,如何能复渤海国?即便强行复国了,那又是我们渤海人的国度么?”
狄进又问:“萧匹敌部回去了?”
大荣复定了定神,回答道:“萧匹敌被任命为南院枢密使,南京留守,麾下兵力增加到八万,坐镇燕云!”
“八万辽军,坐镇燕云,单就兵力上,已是足够了,契丹人是骑兵,不比步卒……”
狄进基本验证了猜测:“萧孝穆的败阵,如果是在大延琳称帝前,那确实有可能是急切所致,然大延琳匆忙称帝,自损根基,萧匹敌回援燕云,坐镇迎敌,在这等情况下,除非辽主下金牌,接连催促萧孝穆平叛,不然身为元妃的亲兄弟,朝堂上最尊贵的外戚之一,他没必要冒险与敌匆匆交锋,更不至于一战受挫,接连后退……”
大荣复变色,恍然大悟:“所以这次的败阵,是诱敌深入的佯败?内忧外患,萧孝穆居然敢这么做?他就不怕消息传回中京,引发动荡?”
狄进面露凝重:“如果此人真能抗住压力,大延琳就完了,一旦趁胜追击,必将落入圈套,那高丽军若是与之联合,估计也要葬送在辽东,接下来老实地缩回半岛,再也不敢侵边辽地!”
大荣复急切地道:“我马上派人去通知大延琳,让他千万小心……”
狄进摇头:“晚了,战场的情报既然被封锁,这一战可能已经结束,并且萧孝穆的佯败,骗的还不止是大延琳一方!”
大荣复动容:“还有我军?”
“不错!任何佯败都是冒着巨大的风险的,如果萧孝穆真的是策划了这场战术,所求的应该不止是辽东的平定,还有燕云的战事……”
狄进说到最后,已是默默叹息。
毫无疑问,辽东战败的消息,会让朝廷产生误判,认为辽人真的不行了,主力军直接被国内的叛军击败,那还等什么河西所得,直接一鼓作气,北伐收回燕云,全了太祖太宗的遗愿便是!
在意识到事关重大后,大荣复匆匆去了。
然而一日不到,辽东的最新消息没有传来,倒是带来了辽西一个最新的情况。
“李元昊在辽西聚集了一批江湖好手,扬言要杀回河西,恢复大白上国?”
狄进听了后都有些诧异:“他还有手下听命?”
“是啊!这个人断臂破功,我本以为他都被手下那群江湖子生吞活剥了,没想到还能收服他们,为己所用,可惜眼界太低!”
大荣复既为之佩服,又满是不屑地做出评价:“居然还借助江湖势力复国,简直愚不可及!”
第五百零五章 但尽人事,不计天命,天命即在人事中!
“狄公事去黑水城了?”
赵稹立于府衙前,面色阴沉。
“禀赵相公,李贼元昊近来于辽北出没,更派部下的江湖子频频接触党项部族,煽动叛乱,此事不可怠慢,狄相公才去了黑水城……”
杨文才一板一眼地禀告着,好似根本看不见这位老臣眉宇间的怒火。
如此反应让赵稹愈发火冒三丈:“李元昊?李德明都已囚于京师,俯首认罪,区区一个罪人之子,还能兴风作浪?狄公事这个借口,不怎么高明啊!”
杨文才继续以平淡的语气道:“赵相公误会了……”
“够了!”
赵稹自恃身份,根本不准备跟区区一个幕客多言,一拂长袖,大踏步往府衙内走去,丢下掷地有声的话语:“速去黑水城,把狄公事请回来,老夫要听他当面奏报!”
目送这位老臣气得胡须颤抖,身体哆嗦地消失在视线中,杨文才摇了摇头,倒也立刻派出人手,去黑水城通报。
赵稹没有带家眷,就是一群仆从跟随,待得他们在府衙后院安置下来后,服侍他洗了個热水澡,这位老者的神情也平静下来,露出思索之色。
年长者久经风浪,或许脾气不会变,但心性城府早就历练出来,赵稹自然不会一味愤怒,失去了理智的判断。
“这位三元魁首,是官家钦点,此后种种差遣,都有官家的争取,若非如此,凭他的年纪和资历,岂有资格经略河东,攻灭西夏?”
“如今的作为,是年轻气盛,性情桀骜,不服老夫?”
“不,恐怕别有用意!”
“河西会成为太后与官家相争的另一处战场么?”
想到这里,赵稹目露郑重,唤来亲随,开始吩咐。
河西十州的知州,为首的是狄进这位兴州知州,其实兴州早有了府的建制,他更偏向于知府,剩下的除了范仲淹、宋庠、王尧臣、韩琦、文彦博这五位外,还有四位是另外委派的官员。
赵稹也不是毫无准备就来赴任,还未出京时,就专门书信,写给了这四位乃至他们身后的靠山,并且让台谏内相熟的言官,随时弹劾狄进跋扈犯上。
本以为这些至少要到了河西一段时间才会用上,没想到一过来就遭遇下马威,那就要提早见真章了!
就在赵稹坐镇府衙,麾下亲随四处行动之际,他的动向也第一时间传入黑水城中,放在了狄进的案头。
狄进拿起来扫了一眼,就皱起眉头。
赵稹来河西的用意,他看得很清楚,这位在两府的地位岌岌可危,外放宣抚使,相比起枢密副使,还是高升了,来日也可安排。
只要将宣抚使的位置牢牢占住,一旦河西治理得当,赵稹身为主官,总归有一份大功劳在,而太后显然相信,有狄进在,河西能够治理好。
对于狄进来说,太后既然允了《安西新政》,又将范仲淹等一批不愿卷入朝堂漩涡的干臣安排来这里,让心腹分享功劳,也是理所应当。
这也代表了,太后认可自己的地位,愿意与之达成一场交易。
双方各有立场,各有分歧,但最终还是趋至心照不宣。
这就是高层间的政治默契。
可赵稹身在局中,显然看不明白,在太后眼里,他就是一个蹭功劳的吉祥物,还真以为自己是来一言九鼎的。
本来让这位宣抚使闹腾一下也没什么,等到京师那边得不到支持,他就会老实了,但现在却不行了。
狄进稍加沉吟,开口道:“给怀、永、肃、瓜四位知州去文书,让他们戒备麾下党项部族,倘若发现有行踪鬼祟之辈,不要轻举妄动!”
“如今李贼元昊麾下,没有兵丁,只有江湖贼人,想要动乱地方,唯有派出信使,挑拨离间,地方官府如果失去了对番人部族的信任,反倒正中其下怀!”
“再让僧人行走各部,宣扬一个消息——”
“李元昊正是党项李氏覆灭的罪魁祸首,李德明在京师内数度痛骂这个不孝子孙,触怒宋辽,葬送了祖宗的基业,对其深恶痛绝,支持李元昊,就是自绝于李德明,更要加害这位原来的大王,让他在汴梁遭罪!”
相比起其他长官云里雾里,狄进的命令,往往将来龙去脉,讲得清楚明白。
倘若这样的安排下,那些知州与州衙还敢自作主张,那就休怪他不客气了。
等到经略安抚司的上下官吏匆匆行动起来,狄进又招来机宜司的雷濬:“李元昊能在辽西得江湖子拥护,背后或许有‘组织’的支持,你根据这个思路,派几位熟悉江湖的谍探去往辽西,看看能不能投入李元昊麾下,得到具体线索!”
雷濬笑道:“请相公放心,机宜司内本就有不少江湖子投靠,他们那不是扮成江湖人,而是直接回归本来面目,保证真假难辨!李元昊不是想要用江湖人复国么,到时候让他的手下全是我们的人!”
狄进叮嘱道:“不要掉以轻心,人手贵精不贵多,只要有人能接触到李元昊,看一看这个立志复国的前西夏世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顿了顿,狄进又道:“李元昊在辽西活动,与阻卜人或许有所交集,那边也可以用一用,榷场的开放可以提上日程,给铁器都不足的阻卜人一些甜头尝尝,但不要多,这伙鞑子千万不能对他们优待!”
“是!”
雷濬领命去了。
走出堂内的时候,他恰好与大荣复擦身而过。
大荣复入内,只来得及和雷濬颔首示意,就匆匆到了面前,声音里带着悲愤:“相公,我族的英雄……我渤海族的大延琳……没了!”
狄进轻轻叹息:“节哀!大延琳确实是一位反抗契丹暴政的英雄,他是怎么牺牲的?”
大荣复定了定神,凄声道:“一切如相公所言,萧孝穆之前是佯败,大延琳的起义军和高丽军组成的联军,号称二十万之数,要将辽军彻底赶出辽东之地,却惨遭火攻伏击……”
“兵败如山倒,单单是溃军互相践踏,就不知死伤了多少,大延琳带着不足一万的残兵败将,匆匆退回辽阳府内坚守,又遭身边的臣子出卖,辽军围城仅两日,辽阳府就破了……”
“大延琳不愿被辽军生擒,从城头坠下,但他身着登基时的袍服,尸体还是被寻到,押回中京,据说还要受极刑!”
狄进仔细听完,问了几个细节,知道这回是做不得假了,又提及另一方看似不起眼,实则在这场动荡里获取了大好处的势力:“大延琳的起义军败了,辽东马帮有最新动向么?”
“欧阳春的辽东马帮?”
大荣复一怔,缓缓摇头:“没听说过马帮如何,如今的辽东局势一片混乱,倒是还有一个消息传出!大延琳虽自尽,但平叛的统军萧孝穆也在战场中受了重伤,此后再也没有露面,加上之前连番败阵的影响,此番辽军虽然平叛,却是一场实实在在的惨胜!”
“惨胜么?”
狄进毫无惊喜之色:“希望真是惨胜吧!”
大荣复见证了这位的判断,纷纷得到应验,愈发信服,低声道:“属下也怀疑,这辽军惨胜的消息,是辽人故意放出,迷惑我朝,要不要赶紧通知大名府?”
狄进道:“自是要通知的,尽到应尽的责任,哪怕这个消息不为朝堂所喜,也不得不说!”
俗话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现在就是如此。
他远在河西,对于宋辽的局势隔岸观火,反倒看得十分清晰。
但那些在辽北第一线,包括如今已经调走的刘平、任福、葛怀敏等众将,则又是另一番感触,恐怕已经对辽军平叛惨胜深信不疑。
因为这次辽东叛乱确实轰轰烈烈,从大延琳举起反旗,到如今兵败身死,足足持续了一年多。
全盛时起义军几乎占据整片辽东,其首领复国渤海,自立为帝,与高丽结盟,和辽军主力大大小小交锋十余次。
想想历史上的方腊起义,无论是规模还是持续时间,都不及大延琳在辽东的动静,结果将东南半壁折腾得一片凋零,哪怕宋辽的国情有所区别,这样的起义也会对朝廷的统治造成巨大的冲击,重创辽军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情。
现在狄进却要泼冷水,会有多少人愿意信他?还是觉得他如今得灭西夏,反倒盼着河北那边不要匆匆北伐,待得来日得入两府,再将光复燕云之功也收入囊中?
有些事情,在没有做之前,就已经预知了结果,但即便如此,狄进依旧要做:“机宜司将战报汇总,交予大名府,我会同时写信,上交枢密院,再传信给夏公,希望他们至少能做到一点,未虑胜先虑败!”
大荣复面色立变,压低声音道:“如果那边不听,我们该怎么办?”
“但尽人事,不计天命,天命即在人事中!”
狄进毫不迟疑地道:“无论如何,河西都要做好准备,倘若北伐不利,我们要用手中的力量,守住这片来之不易的战果!”
第五百零六章 宋军:优势在我!夏竦:感觉要完……
“唔!”
大名府的帅司中,夏竦缓缓放下书信,眉头紧锁。
最初威逼辽国,作势北伐,收复燕云,就是对方的提议,他原本还有顾虑,等到太后在垂拱殿内提出衮服祭祖时,再无迟疑,趁机上书。
事实证明,这一步很正确,北伐的矛盾被衮服祭祖的冲击分散,夏竦固然也遭到了无数的弹劾,可身为宰执,哪个身后没有高高摞起的弹劾奏劄,只要将这份功劳稳在手里,他就是两府独一无二的功臣。
但没等夏竦得意多久,事态就开始失控了,别说其他人,就连他自己都是一路被推着,来到了这个位置上。
平心而论,即便没有狄进的这封书信,夏竦近来的心中,也不免生出许多担忧和顾虑来。
宋辽之间的真正交战,是从宋太宗第一次北伐开始,到澶渊之盟签订,断断续续打了二十五年,而从澶渊之盟签订到如今的天圣九年,太平了也是刚刚二十六年。
但这份太平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正如第一次北伐的前序,是太宗灭北汉一样,当年北汉北汉政权割据河东,作为辽国附庸,屏蔽燕云,太祖在实施先南后北的进军方略中,曾分兵攻取北汉,试图铲除辽的附庸政权,以便收复燕云,但每次进攻均遭辽援军阻挠而未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