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原本就是由参知政事被贬外放的晏殊,没有重回中书门下,能力出众、老而弥坚的陈尧咨,也还在枢密院坚守。
但如果夏竦在这个时候,陷入弥勒赃物风波中,被御史弹劾个几轮,错过重回两府的重要关头,就怪不得旁人了,是他自己修身不正,持家无方。
如果单纯是这样,夏竦倒有应对的法子,关键在于,他还有争功燕云的计划。
夏竦斜了眼坐在不远处的杨崇勋,这个颇为草包的武臣,原本是谋划的关键。
张耆同样没有真才实学,但谨慎低调,难以利用,杨崇勋却是一点就爆,可以用他来冲锋陷阵,自己坐收渔利,但现在却有些来不及了……
“真要由老夫来承担那巨大的风险么?”
夏竦笼了笼袖子,将那份奏劄往外推了推,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之色。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之际,西北的论功开始了。
正如之前赵祯所言,此番攻克银夏,生擒敌酋,自当论功行赏,犒劳三军,如此才能激发前线士气,让他们一鼓作气,再取兴灵。
陕西四路,河东三州,各个文武官员的功绩都被列出,夏竦时不时予以细节补充,很快一份长长的名单就整理出来。
一场战事,多少晋升,足以抵消十数年磨勘,令朝臣都不由地羡慕起来。
当然,这是在辉煌的大胜之下,如果是惨败于西夏,阵亡将士的父兄妻子,拿着旧衣纸钱招魂,号泣在经略相公的马首前,那又是另一番场景……
现在喜气洋洋,众臣抚须微笑,与有荣焉,直到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赵稹开口:“太后容禀,老臣上书弹劾右班殿直狄青,至今未得回应,此等妄开边衅的恶徒若不严惩,反于西北得功,是否要让军中人人效仿,再效唐末藩镇之乱?”
赵祯一怔,脸色顿时沉下。
但未等他开口,刘娥已然道:“河东路经略安抚司走马承受并体量公事杨怀敏,昨日已回京,老身问过他雁门关外的战况,狄殿直挫敌锋芒,扬我军威,有功无过,赵枢副可向他仔细询问清楚!”
“这……太后……老臣领旨!”
赵稹怔了怔,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但感受着那珠帘后的目光落在身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赵祯松了一口长气,无论如何,大娘娘还是照顾他的感受的。
而就在他端坐的姿态不那么紧绷之际,太后初定了封赏名单,又接着道:“谒庙献俘,皆在二月,礼官的劄子老身看过后,稍作改动,新的程式劄子,请诸位卿家一览!”
这是应有的程序,群臣只当走个过场。
首相王曾先接过劄子,起初目光平和,但看到某一段时,眼睛突然瞪大,反复看了几遍,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内容。
吕夷简一直关注着这个对头,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可等他接过劄子,看到那里时,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手掌也颤了颤。
如此传了个遍,所有宰执的神色都不对劲了,但不等他们发问,刘娥主动开口:“谒庙献俘大典,老身着衮服,众位卿家以为如何?”
殿中君臣勃然变色。
以为如何?
以天子服祭祖,是准备临朝称帝啊!
不过他们终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宦海沉浮的宰执,惊怒之余,又觉得不对。
先帝初丧,官家年幼之际,太后都恪尽母道,坚决不行武后之事,如今官家春秋已盛,临朝称帝更不可能成功了,那是逆天下人心而行!
晏殊反应最快,徐徐起身,温润的声音响起:“此番谒庙献俘,礼服部分,太后恐有疑虑,恰好臣前些日重读《周礼》,还记得王后六服一项,‘王后之六服:袆衣、揄狄、阙狄、鞠衣、展衣、缘衣。’”
刘娥淡淡地看着:“晏中丞博文强记,难怪官家最喜听你讲学!”
晏殊面色微变,但还是躬了躬身道:“衮服谒庙有违祖制,望太后三思!”
刘娥道:“这不是还有献俘么?老身临朝称制十年,每日批阅众卿奏章,处理国家大事,此番行谒庙献俘大典,衮服更显庄重!”
薛奎忍不住了,直接起身,语气激愤地道:“老臣斗胆,敢问太后,以天子之服谒庙,是以何等身份面对祖宗?又以何等身份面对先帝?”
刘娥平静地看着他,不动怒反驳,也不出言辩驳。
对视片刻,薛奎瞪大眼睛,气血上涌,自己反倒有些摇摇欲坠。
直到他快要站不稳了,刘娥才平和地回答:“老身以衮服拜见祖宗,难道不能是将十年临朝称制的功过,告于祖宗先帝得知么?薛卿不必激动,先坐下吧!”
薛奎却不坐,喘着粗气,躬身到底,一字一句地道:“老臣望太后三思,以天子之服谒庙,万万不可!”
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
王曾和吕夷简身为宰相,乃百官之首,面容极其肃然,不敢贸然开口,加剧冲突;
陈尧咨没那么多思量,显然支持薛奎所言,如果薛奎再被喝止,他就要起身接替;
杨崇勋则有些懵了,眼中透出一股清澈而愚蠢的光芒,好似刚入官场的新人;
一向以太后马首是瞻的赵稹,则变得阴晴不定,太后别的决断他都愿意支持,唯独这等事情太过出格,他也不敢附和。
而真正的主角不是臣子,无疑是皇权受到威胁的赵祯。
这位年轻的官家面容僵住,震惊之余,也清晰地察觉到,大娘娘的目光稍稍一斜,在自己身上落了落。
他很清楚,如果是一位成熟的官家,面对这个剑拔弩张的气氛,需要居中调和,应该这么说:“谒庙的礼仪程式,年年都会有变动,献俘更是本朝首例,宰执礼官各引经据典,争论一阵子,实属正常,不必急于一时定夺!”
反正答应是绝对不能答应的,违背礼制,显得孱弱无能,让朝野上下看轻了天子,但直接驳斥一位临朝十年的执政太后,不仅损了皇家威严,更有忘恩负义的不孝之嫌。
人家把你养大了,位置坐稳了,就不需要老母亲了,到时候有理也变得没理,甚至被有心人利用,弄得朝野震荡,两败俱伤。
所以最好的应对,是一个字,拖!
先拖着,探明这位大娘娘的真实用意,再逐步寻找解决之道。
偏偏这一次,哪怕明知道正确答案,赵祯的脾气也上来了。
狄青被弹劾,太后故意放任,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拿捏够了后,又趁着活捉了夏王李德明,提出衮服祭祖的过分要求,这无疑是在不断逼迫群臣,同时试探他这位官家的底线。
赵祯自忖,亲娘李太妃回归后,他已经凡事顺着这位大娘娘,哪怕心里想想,表面上也从未有暗示群臣要早日亲政,还要如何?还能如何?
“国朝讲究的是名正言顺,朕倒要看看,你怎么穿衮服!”
就在赵祯笼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握紧,心中决定强硬到底之际,风尘仆仆的夏竦站了起来,说出一句在场君臣都没有想到的话:“老臣有《平燕十策》进献,欲破北虏,取燕云,望太后与官家御览!”
第四百八十二章 太后的威慑有时候比皇帝还管用
“朝堂真热闹啊……”
狄进依次看完三封从京师急送入军中的信件,吁出一口气。
这三封信,一封是公孙策与包拯的联名信,一封是王尧臣的书信,最后一封则是大荣复的禀告。
包拯和公孙策在信中着重的是案件,江南弥勒案的后续,与夏竦门客秦顺儿的牵扯,顺藤摸瓜地拿住了一群为非作歹的贼子。
夏府对于这群人没有丝毫包庇,但对于赃物也拒不交代,推得一干二净。
狄进知道,夏竦急了。
官场争锋,尤其是到了最高位时,往往是不进则退,而这种进,还不仅仅是看资历、能力和功劳,因为放眼左右,都不会差,有时候反倒靠的是三分运势和七分守势。
夏竦在对西夏上,错过了运势,而现在他若是再被家中门客连累,抓住把柄,破了守势,让别人先将两府宰执的位置占住,那就完了。
所以夏竦在一个极为巧妙的时刻,出了头,提出北伐燕云的建言,堪称石破天惊。
当然,惊的不止是这件事,还有太后要在二月的谒庙献俘大典上,穿天子衮服,祭祀祖先。
很难说对辽开战,衮服祭祖,这两件事哪件更严重些,但毫无疑问,这两件大事一起落下,群臣被砸得昏昏沉沉,始料不及,朝中已是吵翻了天。
王尧臣的信,主要说的就是这些,信中惊诧不已,甚至有些惶恐,担心朝野动荡。
狄进倒不慌。
他很清楚,刘娥在历史上也曾以衮服祭祖,但时间上确实不太一样。
历史上是明道二年二月,刘娥身着帝王衮服,在宋朝太庙,祭祀太祖、太宗和真宗三任皇帝。
作为妥协,她将帝王衮服的十二章图案,减去了象征忠孝与洁净的宗彝、藻两章,同时没有佩戴帝王的佩剑。
而刘娥崩逝是什么时候呢?
明道二年三月。
也即是说,她是在大限将至的前一个月,做了这么一件极为出格的事情。
与其说是争权,倒不如说是把当年不敢做的欲念丢出来,全了这份念想。
刘娥想不想当女皇帝?
到了她这一步,肯定是动过这个念头的。
不过武则天为女性执政者,树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榜样,也同时把后人的路给堵死了。
后来的执政太后再厉害,都只能执掌皇权,而不可能称帝。
所以刘娥在临死前,全了这个念想,那时满朝臣子固然也有激愤反对的,两府宰执却忍耐下来,这位刘太后在史书里的评价也不差,“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至于狸猫换太子那类民间戏曲的黑一黑,就避免不了了。
但现在不同。
现在是天圣九年,刘娥的身体还算康健,并不似明道二年那般重病在身,久治不愈,这个时候衮服祭祖,就是真的要再进半步了。
十年临朝称制,是天子之实。
衮服祭祀祖宗,是一半的天子之名。
哪怕不是真正的女帝,却也可称半步巅峰大圆满。
“人的欲望,总是高了还想高啊!”
狄进想到这里,面容也不禁郑重起来。
因为他琢磨了一下,突然发现,由于自己当年把外戚刘氏给整倒了,又让天子生母李太妃安然回宫,这位太后已经没了破绽。
刘娥和武则天是不一样的,武则天有血脉相连的外戚武氏,有自己的亲生儿子李显和李旦,刘娥有什么?
外戚刘氏是她前夫哥的血脉,与她毫无关系,赵祯也是李太妃之子,也无血缘关系,这样一位孑然一身的老太太,真要在人生的最后几年,过一把半步女帝的瘾,并且强硬到底,谁能阻止?
这和无欲则刚是一个道理,现在为难的,倒是年轻的官家和两府宰执们。
夏竦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挺身而出。
他原本提议屯兵河北,作势伐辽,会成为众矢之的,现在他的上奏依旧会遭到主和派的反对,但不仅在程度上缓和许多,还会得到想要阻止太后穿衮服的臣子支持。
如果将来北伐失败了,群臣甚至会怪罪于太后僭越,动摇朝局。
看似大公无私,实则转移风险,便是一招恰到好处的妙手。
“当真是人精,便宜他占了,风险太后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