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狄进没有等待多久,仅仅一个多时辰后,快马就回到车队中,机宜司的文书呈上。
狄进仔细看了一遍,心头有了数:“乜罗擅巫术,能占卜,曾驱邪治疫,这就难怪了!”
杨文才本来是奉命带领五台山高僧,与乜罗接触的,自然对其极为上心,推测道:“相公,如今看来,这个人就算不是‘组织’内部的人手,肯定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狄进道:“所以这是一场傀儡戏,‘组织’搭好了台,就等着我们入局,偏偏外人不知情,乜罗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边地的番人势必群情激奋,矛盾彻底激化!”
辽国在明,萧惠看似带领三万铁骑,陈兵关外,气势汹汹,实则外强中干,有狄青这位年轻的干将在,通过小规模的胜利,一拳就将对方的嚣张气焰打没了。
“组织”在暗,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一味破坏,防不胜防。
相比起来,威胁甚至更大。
杨文才眼珠转了转,露出狠色,低声道:“相公尚未抵达麟州界内,属下先行一步,去往城中,让番人闹事,我杨家带头镇压!”
这是与其受制于人,干脆将事情闹大的思路,而狄进尚未抵达麟州,番人就动乱,这位令辽人俯首的经略相公也牵扯不到多大的责任。
狄进却摇了摇头:“若真是如此,我们就中计了,麟州的安定,对于接下来平定党项李氏至关重要,如果河东这边的番人自己就乱着,还如何进入西夏,说服党项各部?”
“更重要的是,此番威慑住辽国,留给我们的时间不会太久,如果拖上一年半载,在对西夏的战略上并无收获,辽军势必会再度强硬起来,到那时再想要如法炮制之前的胜利,就很难了……”
“所以不能让麟州乱起来,必须要解决乜罗的祸害!”
杨文才没有这样的大局观念,闻言悚然一惊,但左思右想,还是没有良策:“如果乜罗也是‘组织’的成员,那就都是对方的人,想要凶案不起,番人不乱,这如何办到呢?”
狄进则有了思路,微微一笑:“傀儡戏台上的傀儡,都控制在傀儡师的五指之间,任由其摆弄,可‘组织’的成员并非如此,这样的案子是要真的死人的,乜罗愿意牺牲么?”
“如果是假死……”
杨文才喃喃低语,然后马上否定:“不会!乜罗肯定不愿意假死,他的地位是来自于各部落的威望,这个身份一旦死去了,过往的辉煌也将随之消散,‘组织’这次是真的准备杀死乜罗,既然是这样,我们能否说服他弃暗投明?”
“办不到!”
狄进不抱那种奢望:“乜罗与我们,不仅是贼与官的对立,还有番人与汉人的矛盾,一旦上门劝说,乜罗势必不会相信,我们前脚谈崩,后脚他遇害身亡,那就坐实了罪名,番人可从来不讲究什么证据!”
杨文才眉头紧皱,上门劝说不行,会被冠上凶手的罪名,不上门避而不见也不行,麟州知州不可能不管番人,不禁涩声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别沮丧,还是有机会的……”
狄进说到这里,看向走过来的两道女子身影:“我们不出面,有人可以出面!”
小巧的燕三娘,带着高挑的妹妹燕四娘,来到面前行礼:“狄三元!”
戴保见了赶忙避开视线,认出正是曾经追杀过自己的“无漏”,他叛出“金刚会”的导火索,也是听“宿住”三番五次提到这个叛徒,想着别人能叛逃,他为何不可,最终才会溜之大吉。
狄进却先指了指他:“你是‘组织’的叛徒!”
又看向燕四娘:“你也是‘组织’的叛徒!”
最后对着燕三娘道:“我给你们三位一个任务,接近乜罗,提出一同摆脱‘组织’控制的想法,但记住,你们不代表朝廷,仅仅是不忿于‘组织’残忍的手段,想要再不受束缚!”
戴保怔住,燕四娘木然,燕三娘则道:“我们该如何取信对方?”
狄进道:“‘祸瘟’研制出了一种慢性毒药,名‘索魂钩’,后来‘司命’为了针对‘组织’的叛逃成员,就在重要成员身上都下了这种毒药。”
戴保勃然变色:“那我……我……”
燕三娘没好气地道:“你担心什么,你对于‘组织’一无所知,这种毒药也是十分珍贵的,你以为什么人都会被下毒啊!”
别说戴保,燕四娘身上也没有中毒,只有称号成员,尤其是那些见过“司命”的人,才有资格被下毒,因为他们如果叛逃,带来的祸患也极大,是真的有可能泄露关键消息的。
“麟州距离夏州这么近,‘司命’在夏州停留,给乜罗下毒的可能极大……”
燕三娘训斥完人,又琢磨着道:“所以我们见到他后,就假称手中有解药,能让他彻底摆脱‘组织’的控制?”
狄进道:“不!你们拿上从‘祸瘟’宅院里搜出的解药,告诉他真正的解药就在其中,正因为听说他驱邪治疫,药理水平出众,故而请他辨别,哪个到底才是真正的解药!”
燕三娘眨了眨眼睛,尚且有些怔仲,杨文才由于知晓前因后果,已经反应过来了:“这个番人头领为了研究解药,会找个地方躲起来?”
“乜罗在边地经营日久,总该有一个‘组织’成员都轻易找不到的据点,而他无论想不想叛逃,总不会愿意身上带着毒!”
狄进微微一笑:“归根结底,由于番人与汉人的隔阂,对方根本不会相信我们,即便知道凶案,也难以阻止它发生,既如此,何不让死者自己救自己呢?”
第四百五十四章 “组织”的前辈高人“天山”童姥
“天神啊!地母啊!聆听我的祈祷吧!”
高大的帐幕正中,乜罗头裹筒状的白色头巾,身穿三角大翻领长袍,饰以纹锦,缀以联珠,正立于香炉前,进行着祈福仪式。
番人的年纪普遍不大,如果说汉人的普通百姓,四十岁之后就能被称为老者,那么番人基本在三十五岁后,就可以视作老者,体力衰竭,疾病缠身。
乜罗今年三十二岁,面孔也有几分显老,却又有几分儒雅,双目有神,抑扬顿挫的话音过后,猛然转身,手掌拂动在同样跪倒在香炉前的番人头顶。
“感谢天地!感谢尊者!为我赐福!”
这位番人同样身份不凡,乃是心波部的族长,此时双目微阖,眉宇间涌起一股飘飘欲仙之感,回味了许久后,才如梦初醒,感激涕零地拜倒下去。
“你还怨恨末星部么?”
乜罗的手掌继续在番人头顶转动着,声音在烟气中显得愈发飘渺,好似从云端传下。
“不恨了!不恨了!”
番人贪婪地吸着那股烟气,声音颤抖,带着恍惚。
番人部族内部,也绝不团结,尤其是比邻而居的部族,往往由于水源、田地、牧场的归属而争斗不休,心波部和末星部就是如此,厮杀见血,闹得不可开交,才来寻找乜罗,进行裁断。
而乜罗将争议的水源划归给了末星部,再亲自为心波部祈福,待得这位族长心满意足地退了出去,双方的争执终于被成功化解。
乜罗重新转过身,面向香炉,目光幽幽。
按照朝廷粗暴的划分,边地的番人都可以归于羌人一类,但细分一下,乜罗实则属于从河湟移居来的吐蕃人。
四百年前,由于适宜的气候环境和唐高宗偏向攻灭高丽,而放任吐谷浑被侵吞的战略错误,吐蕃崛起于高原,此后三破长安,鼎盛时期曾压得大唐都喘不过气来。
不过在大唐灭亡之际,吐蕃政权也随之四分五裂,再也不复昔日高原帝国的雄威,许多小部落为了求存,不得不迁居宋境,依附于宋人朝廷存活。
乜罗祖上就是这样的境遇,但背井离乡的吐蕃人,不代表就没了野心,只能战战兢兢地活着,他就要成为举足轻重的番人之主。
这并非自大,蕃人多居帐幕之中,一家便是一间帐篷,所以计算蕃落户口,是按帐篷来的,而直接听命于乜罗的,就有六千帐,能够加以影响的,则多达五万帐。
帐幕上千,就能称为一个大部族,五万帐则是数十个大部族,他的影响力其实早就不局限于麟州了,平日里对外,甚至还特意低调许多,避免引发朝廷的警惕。
“可惜啊,我终究不是贵种,无法再回河湟,建立功业!”
即便如此,乜罗也不满足。
吐蕃人骨子里极重尊卑,从松赞干布传下来的血脉,最为吐蕃人所敬服。
二十多年前,李立遵费尽心思,将年仅十二岁的吐蕃王族唃厮啰,从西域带回来,立为赞普,从而掌控河湟一带的吐蕃部落,后来随着唃厮啰年纪渐长,李立遵又被曹玮打得大败,唃厮啰竟然有了独立的迹象,要从傀儡真正变为掌权的赞普。
乜罗最是嫉妒这点。
十二岁的娃娃,一文不名,只因为有个好出身,就能占据大义名分,让无数部族俯首称臣。
而他则因为出身低微,父亲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族首领,若不是偶然遇见了那个人,得了巫术的传授,长袖善舞,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再传道祈福,逐渐树立威望,如今的各部岂会称他为“尊者”,俯首敬畏?
但这份风光的背后,也有着巨大的隐患,尤其是近来那个刽子手的出现,让乜罗的心里,浮现出了不安……
“尊者,夏州使者又来求见了!”
正思索着那边的情况,随着脚步声来到帐外,亲信的声音传入。
“哦?”
乜罗收敛心思,淡淡地道:“看来李德明确实急了,对他们以礼相待,我过会再去!”
李德明的使者,仅仅是这个月,就已经是第三批了,再将时间拉长,自从夏辽交恶后,西夏更是屡屡拉拢边地番人首领,送了不少好物过来。
然而对方越是眼巴巴地讨好,乜罗越是自矜自傲。
蕃人或许在文化传承上,不比汉人聪慧,但在生存之道上的奸猾狡诈,从来是不缺的,他们一直都在宋夏间游走,既有亲附宋军与党项人厮杀的时候,也有跟着党项人出谷,在汉人百姓身上分上一杯羹的时候。
谁强帮谁,谁弱抢谁!
说实话,乜罗本来挺看好夏州李氏政权,李德明承袭李继迁的基业后,得辽国支持,得宋人放纵,发展得越来越强大,其子李元昊又能兵善战,连连开疆拓土,将周遭的几个政权打得节节败退,大有一举收复河西的趋势,这样西夏是值得投效的。
但没想到,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内,形势急转直下,西夏先是在外交上得罪了大辽,其后李德明出兵攻宋,又惨遭大败,如今西北不敢进攻了,反倒开始图谋河东,还扭扭捏捏,不敢直接出兵,数度派来使者接触……
弱者的气息!
乜罗顿时对李德明大为轻视。
当然,瞧不起归瞧不起,他也不希望党项李氏就这么被宋人灭了,宋人真要没了边患,番人的日子就难过了,一旦两方开战,也得做些手脚,至少让宋人在河东这边没法放心地攻入夏州,继续维持着各方的平衡。
所以对待西夏,乜罗也不会翻脸相向,刚准备应付一二,耳朵突然耸了耸,厉声道:“谁?”
话音刚起,两道女子的身影突然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进了帐内倒不躲藏,大大方方地来到面前:“不必惊慌,自己人!”
乜罗看着燕氏姐妹,面色瞬间沉静下来,露出审视之色。
他首先观察的目标是燕三娘,这位小娘子看上去年龄很小,但神态举止都似成人一般,那眉宇间的戾气,不是孩童能够具备的。
而身侧的燕四娘就更熟悉了,旁人根本伪装不出来,必然是“组织”里面那种常年遭受各种试验折磨后,才能有的麻木。
肉傀不能算是人,却是确定身份的最佳证明,乜罗目光闪烁,冷声喝道:“退下!”
一道道闪烁着寒芒的尖刃已然探了进来,又令行禁止地缩了回去。
“这肉傀血气旺盛,气息纯净,好高明的手段!”
制止了手下的包围后,乜罗再打量了一下燕四娘,忍不住称赞了一声,转而看向燕三娘,语气顿时郑重起来,以标准的汉话道:“在下‘禄和’,不知阁下的称号是?”
燕三娘心头先是一定,对于乜罗是否为“组织”成员,狄进一方并不能完全肯定,现在对方主动承认,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又将“祸瘟”的手法当作是自己的,语气顿时老气横秋起来:“你倒有些眼光,本座号‘天山’,你可听过?”
乜罗目光闪烁,“组织”内部的称号成员,数目肯定不会很多,但以他的年纪和资历,确实不可能知道所有称号强者,而听着这位的口气和肉傀的调教,确实像高人,倒也不必得罪,抚掌在胸口行礼:“‘天山’之名,我确有耳闻,今日得见,实在有幸!”
“哦?”
燕三娘心想若不是狄进在临行前,考虑过要伪装称号的情况,她都不知道自己与“天山”有何干系,面上则露出欣慰之色:“看来你在‘组织’里地位不俗,倒也不是孤陋寡闻之辈,不枉本座亲自来见你!”
乜罗心中不悦,他根本不知“天山”是何人,岂不是说明自己在“组织”里面并不受重视,但旋即压下这份不满,露出和善的微笑:“不知阁下有何吩咐?‘组织’成员互助往来,我若能办到,必定尽力!”
“这是什么规矩?”
燕三娘听出了试探,语气冷了下来:“互助往来?这还是‘组织’么,岂非与那等凡人一般,需要抱团取暖?”
乜罗暗暗点头,“组织”的成员之间确实极为冷漠,看来对方的身份是没错的,而且既然这样说了,肯定也不是要来要求自己做什么事情,再度露出笑容:“是我失言了,那不知阁下此来是?”
燕三娘道:“听说你的药理,是跟‘司命’学的?”
乜罗缓缓地道:“我若能在‘司命’座下学习,那是何等幸事,可惜我只是得‘司命’传了三卷图册,自学了一些本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