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进目光一闪:“是么?”
萧惠派刘六符来雁门寨,他就清楚,对方肯定是带着目的来的,但具体要做什么,原以为是宝神奴的那封信件,至于吕氏商会的查封,确实如卢管事分析的那般,目的是杀鸡儆猴,倒是真的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至于吕氏商会,确实不像是刺探军情的谍细,毕竟在暴利面前,谁愿意干那种掉脑袋的凶险勾当,何况真要是谍探,那命可贱得很,不值得对方专门营救。
“吕氏商会如何处置,狄经略尽管定夺!”
刘六符不敢云里雾里,直接给出条件:“但是那批货物,吕氏商会仅仅经手,其实还是我大辽的货物,还望仕林兄通融一二!”
狄进看着他。
刘六符知道是谈条件的时候了,凑近了道:“仕林兄,在下近来又拜读了《洗冤集录》,深感人命大如天,那些被盗匪劫掠来的贵国百姓,萧将军愿意竭力营救,送回代州!”
狄进道:“此举大善!”
刘六符松了一口气,幸好儒士文臣最吃这一套,拿商队之物,换得一个爱民如子的形象,怎么都不吃亏,何况这位能写出《洗冤集录》来,是真的重视人命,更不会拒绝这样的交换:“仕林兄爽快,那我们便约定好时日,一边送回百姓,一边让商队出关如何?”
狄进道:“听阁下之意,莫非人已全部救回了?”
为了尽快完成任务,刘六符也顾不上尴尬,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狄进奇道:“这三百多户,一千多人,想要回归,需得贵军护送,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安排的吧?”
“等一等!”
刘六符怔住:“你说多少户?”
狄进道:“三百一十七户代州百姓,昨日刚刚统计出来的。”
刘六符眼睛猛地瞪大:“不可能!那群……盗匪只掳掠了六十户不到,哪里有三百多户?”
狄进拍了拍手:“进来!”
机宜司的吏员进入,奉上文书。
刘六符接过,仔细看了起来,很快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代州边境有十三座军寨依恒山而建,与东边的真定,西边的丰州、府州、宁化军、苛岚军、火山军、保德军,一起构筑了针对辽国西京道的重要边防线。
但这些是防止大部队出入的,不可能真的将边防线完全阻挡住,不放对方一个人过来,萧惠之前就派出小股骑兵寇边,掳掠了数十户百姓过去,以一户五口人计,零零散散,也就两三百人。
这么做的目的,一方面是耀武扬威,给予宋廷压力,让他们重新回忆起当年被契丹铁骑劫掠的阴影,另一方面则要激怒边军,让他们最好也派出小股部队出关,担上主动撕毁盟约,挑衅盟国的责任。
代州知州王德用保持了冷静,只是移牒遣书,进行质问,并没有擅动兵戈,更禁止一切边军出境。
但这是朝廷方面的举动,反应到民间,不少民户见状不妙,担心辽人再度来寇边,匆匆拖家带口,直接逃了。
所以辽军劫掠的只有数十户,但波及到的确实有三百多户百姓,接下来的影响还会持续扩大,直到边境重新恢复稳定。
刘六符苦声道:“仕林兄,怎能这般算?”
狄进淡淡地道:“为何不这样算?若非那些‘盗匪’侵边,百姓岂会逃走?这些百姓就有入了辽境的,让贵国送回全部三百一十七户,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但尽力营救,还是能够办到的吧?”
刘六符急了:“这些百姓,不会逃至我大辽境内,我们也无从搜寻啊……”
狄进脸色再度沉下:“所以我之前才感到疑惑,萧将军的承诺未免来得太过爽快了,如今看来,你们莫非是想从中作梗,不知从哪里寻了一些人,冒充我国朝的百姓,甚至还藏有斥候谍细,图谋不轨?”
“绝非如此!”
刘六符终于明白,对方才是真的早有准备,用百姓生死的道德大义,根本要挟不了,声音低了下去,甚至带着几分恳切:“狄经略,在下真的是带着诚意而来的,你若不满意,可以再谈嘛,不必这般……”
狄进语气变得缓和,轻轻一叹:“你我终究是旧识,更同为汉人,我又何尝想要为难起颂兄?你的难处,我也知晓,但此等军国大事,我既得朝廷信任,委以重托,就不可有半分懈怠,起颂兄能理解么?”
刘六符连连点头:“理解!当然理解!”
狄进道:“既然我们互相理解,那起颂兄不妨直言,为了吕氏商会的货物,准备如何弥补代州之前的损失?”
刘六符眼珠转了转:“‘金刚会’的贼子,近来又有兴风作浪之势,要不将他们拿了……”
狄进笑了笑,语气有着蔑视:“就凭这群见不得光的贼子,也配当作两国谈判的条件?”
“呵呵!是啊!”
刘六符也干笑两声,又说出了三四个提议,眼见狄进的表情越来越淡,显然都不满意,无奈地道:“有些事情,萧将军也是身不由己,仕林兄若真的不能接受,我亦是无可奈何啊!”
狄进顿了顿:“我有一点疑惑,萧将军为何如此关心这批货物呢?”
刘六符不想说,却又不得不说:“真正的东家,是我大辽的贵人!”
契丹贵人太多了,又是只有萧氏和耶律氏两种姓氏,如果换另一位宋廷官员,很难知道到底是哪家,但狄进不同,他对于辽庭高层的了解不逊于辽臣,目光闪了闪,马上直指可能性最高的答案:“此事莫非牵扯到了元妃家?”
刘六符心头大惊,脸上努力掩饰住,低声道:“这就不是我这等官员能够知晓的了……”
狄进微微一笑:“起颂兄的苦衷我明白,不知,就不知吧~”
“完了!”
刘六符心凉了。
他来之前就清楚,萧惠此举,就是自曝其短,甚至将对方不知道的把柄,递到了对方手中。
但没办法,萧惠那边确实需要这批货物,安安稳稳地送入辽地,不然近来家中车队屡屡遭到劫掠,以致于暴跳如雷的元妃萧耨斤,可从来不会跟臣子讲道理。
萧惠是坚定的太子党,而太子终究是那位的亲生儿子,有鉴于辽帝的身体越来越差,完全没必要在这个关头跟那位未来的太妃过不去……
现在可好,被宋人知晓了。
他回去如何交代啊?
偏偏狄进接着道:“既如此,起颂兄回辽营,将你我今日所言,禀明萧将军便是!”
刘六符如丧考妣:“好……那我便告辞了……”
“不急!”
狄进微笑着握住他的手腕:“我已传令下去,在寨中大摆筵席,款待阁下,两国使臣来往,必须礼节隆重,这是对国体的尊重!”
“我还是早些回去……诶!”
刘六符还要推拒,又被他带着,一路出了杨业庙,就见自代州知州王德用起,上下官员正侯在外面,眼见两人并肩而出,齐齐行礼,声音宏亮:“狄待制!刘正使!”
狄进手掌一挥,高声道:“开筵!今日难得刘正使代表辽庭,为两国和平而来,酒肉管够!”
“噢!!”
在热烈的簇拥之下,刘六符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尊重,脸上不自禁地浮现出笑容,但想想回去后的遭遇,又不禁连连苦笑。
在这般煎熬之下,面对狄进的碰杯,他很快从婉拒变得来者不拒,直到趴到桌子底下的最后一刻,嘴里都在嘟嘟囔囔:“仕林兄,你们这样的汉人,才是真正的进士,真正的臣子,我……我好羡慕啊!”
第四百四十三章 狄青:《我的经略哥哥》
“狄相公是有能耐的,那辽国的使臣来了多少回,一回比一回孬!敢打嘛,他们不敢!”
“怪不得王将军服气,跟着这样的经略相公,的确踏实!”
“那是文曲星下凡,有神仙庇护哩!”
……
“宿住”立于屋外,模样平平无奇,打扮更是寻常,如同一个随意路过的士兵,却将屋内那群边军武官的交谈尽收耳底,眼神越听越阴沉。
半个多月前,吕氏商会刚刚被查封时,这群人可不是这样的反应。
虽然没有明着破口大骂,但那扭曲的表情,动辄对手下打骂的烦躁,都体现出了心中浓浓的不满。
吕氏商会每个月都会上下打点,将这群武官喂饱,由此商队规模才会越来越大,如果走私的货物少了,边军官员反倒第一個不满。
结果那位一来,这笔丰厚的钱财直接被断,虽然将来肯定还会有人取代吕氏商会的位置,可现在的损失却是实打实的。
武官们当然愤恨。
“宿住”暗道机会来了,让人煽风点火,放大不满,正准备群情激奋之后,闹一波兵变,萧惠那边派来了刘六符。
这位辽人使臣态度格外谦逊,更是与众人开宴畅饮,完全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势。
如果是南方人,没有与契丹打过交道,或许还不奇怪,但身在边地,深刻感受过辽人的跋扈骄横,再对比此次使者前所未有的态度,哪里还不知道,真正改变的关键是谁?
宋朝的国策由扬文抑武,变为重文轻武,本就是对五代时期武人暴行的矫枉过正,如今开国八十载,新的风气也渐渐形成,武人对待进士出身的文臣,已经有了种矮半截的感觉,那位更是三元魁首。
最重要的是,此人固然对内下了狠手,对外也是威风凛凛,再加上知州王德用的臣服,中下层将领的态度变了,从又仇视又忌惮,飞速转为敬畏。
“可恶!”
“宿住”越听越憋屈,不得不放弃计划,转身离去。
这种情况下,如果再强行策动兵变,规模根本不足以撼动狄进的地位,反倒会给其一个反手镇压,再将威望继续拔高一层的机会。
他是来打败对方的,而不是为了衬托出这位年轻的经略相公有多么厉害的!
然而刚刚出了军营,来到一处偏僻的院落里,还未来得及将新的方案考虑出来,“宿住”面容陡然一变,朝外看去。
片刻后,破空声传来,一道瘦小的身影翻入,正是“神足”卢管事收的弟子戴保,低喝道:“快走!”
“宿住”身形一闪,倏然间掠到了戴保前面,引领他离去:“随我来!”
戴保怔了怔,发出惊叹:“大师兄的轻功竟然如此厉害!”
这个称呼是“宿住”有意为之,“金刚会”的第二代核心成员,哪怕不是一个师父,彼此间也以师兄弟相称,增进情谊,而他作为二代首领,当然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师兄。
但二代核心弟子的缺失也很快,“他心”的传人吴典御在宫中被捕,“天耳”的传人周颖娘、董双双在京师被抓,而宝神奴的另一个传人“无漏”嘛……
此时“宿住”侧头一看,隐约看到两个女子追赶过来,一大一小,小的从体态上看,就是个八九岁的幼童,眼中却流露出凝如实质的杀气,远远地朝着这边瞥了一眼,然后埋头狂奔过来。
“走!”
“宿住”二话不说,探手拿住戴保的肩膀,带着他风驰电掣地飞奔起来,以早就规划好的路线七转八绕,终于将身后的追兵彻底甩开。
待得进入了另一处更加隐秘的据点,“宿住”立定不动,头顶上一缕白气缓缓升腾,衣衫鼓荡,猎猎作响。
戴保噤若寒蝉地看着,总觉得这位大师兄的体内,蕴含着一股可怕的力量,似要蓬勃而出。
所幸最后,“宿住”还是将那股力量压了回去,张口喷吐出一口白气来,脸色倒是自始至终没有变化,开口道:“刚刚追你的人,是‘无漏’,投靠了朝廷的叛徒!”
“居然是她?”
戴保一惊,赶忙道:“大师兄,我若是知道了,肯定不会将她引来你所在的地方……”
“宿住”抬起手,示意不必解释:“你做的是对的,‘无漏’极为难缠,之前故意放走你,就是想要钓出你身后的人,你是怎么被她找到的?”
戴保道:“我们在城南的据点,被她发现了,我接近后意识到不对劲,想要离去,就见到这女娃样的叛徒到了面前,只说了几句话,她就识破了我的身份……”
“宿住”轻叹一口气:“在‘无漏’面前,谎言都会被揭穿,伱本是卢师叔新收的弟子,‘无漏’也不认得,此番暴露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