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们是如何找到你的?你打扫屋舍,手脚勤便,是这群人教的?”
“不是!我之前就当过大户的仆妇……”
“坦白从宽!”
“我老实说就是!我在家乡犯过事,逃出来后,在京师大户当仆妇,不知怎的被这群人知道了,他们寻到我,一边是要挟报官,另一边是给五百贯,让我到另一户人家做仆佣,我原本不知是谁家,想着有钱为何不要,进来后才知道主人是你这位专抓贼凶的三元神探,但已经没办法离开了,好在你根本没注意过我,但结果还是逃不掉……”
“那你如何确定,能被小乙选中,成为我家中的仆佣?”
“不知道!是他们安排的,或许收买了牙人,或许我也是河东并州人士,同乡亲近,才会选中!”
狄进听到这里,眉头扬起:“你也是并州人?在家乡犯了什么事?”
苏娘子不想承认,但被那熠熠的目光盯住,终究缓缓地道:“我偷盗了当地三处大户,上了官府通缉,那时我叫姬四娘!”
狄进道:“你事发后,为何要逃往京师?”
苏娘子道:“我早就听说京师有盗门,占据无忧洞,官府奈何不得,想着并州待不下去了,就来投靠,谁知等我来了,盗门招收弟子愈发严苛,为了不被差役怀疑,我就在牙行挂了名,后来在城西一户人家做了几个月的仆妇,所幸等了等,才没有一起灭亡……”
狄进又问了几个细节,知道这件事上对方应该没有说谎,想了想道:“前些日子,杨文才来到我家中,你在他的面前出现过么?”
“那个削瘦的书生?我确实跟他打了个照面……”
苏娘子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面,缓缓地道:“他当时多看了我几眼,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我注意到,他没有喝茶,是不是认出了我,才会赶忙离去?正因为害怕这点,刚刚才会逃跑……”
“这倒是有意思了!”
狄进目光闪动。
杨文才上门三次投递拜帖,说有要事禀告,林小乙想要将他留下,安排一间客房,等待自己回来,这处理的方法十分正确,然而杨文才不知道什么原因,中途匆匆离去。
狄尊礼认为是自己的秘密被发现,惊走了对方,现在苏娘子也觉得是自己的身份被发现,惊走了对方。
两人是做贼心虚么?
不!
或许他们真的全部被发现了!
杨文才也不是易于之辈,倘若只有一位细作,他或许会选择直接揭穿,结果却发现了下人里面有苏娘子在,狄氏族人里又有狄尊礼,觉得无法对抗,才立刻选择离开!
“杨文才知道的细作不止一人,或许真的有一份名单,想要交予我换取功劳,结果发现狄尊礼和苏娘子已经潜伏在我家中,不敢停留,那么京师之中,他还能去哪里?”
“并州杨氏的将门人脉么?”
“不!他只是嗣子出身,与族内关系并不亲近,到了京师就更加生分,交予其他将门,更是下下之策!”
“所以他离开我家后,如果不想继续等待,最好的法子,莫过于直接去开封府衙报官,这样一来禀告谍细消息,或许最终得不到太多的回报,但至少可以保护自己!”
脑海中将前因后果思虑清楚,狄进又写了一封简短的信件,对着铁牛道:“送入机宜司!让他们马上派出人手,沿着我家中到开封府衙这段路程,挨家挨户地询问线索,看看当天有没有人见过杨文才!”
“是!”
铁牛快步离去。
荣哥儿去长风镖局安排任务,铁牛去机宜司安排任务,狄进则留在柴房里,亲自看守苏娘子,突然问道:“你既然是并州人士,又是混江湖的,我姐姐的威名你听过么?”
苏娘子道:“狄十一娘?当然听过!”
狄进眼睛微微一眯:“但你刚刚说,进了家中才知道主人是我,语气颇为担忧,你是江湖人出身,难道不应该更害怕我姐姐么?”
苏娘子脸色有些古怪,打量了一下狄进的神色,却闭嘴不言。
狄进道:“你有什么想说的话,照实说出来就行,只要不扯谎,我不会怪罪!”
“堂堂三元神探,我信你的承诺,说了你也别不高兴!狄十一娘在我并州虽有偌大的名声,却不是凭着她自己的本事得来的!”
苏娘子撇了撇嘴角,语气里明显流露出几分嫉妒:“是英夫人看重她,极力为她宣扬,才能在短短几年间声名鹊起,不然的话,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娘子,哪里担得起那么大的名头?”
狄进立刻道:“英夫人是谁?”
苏娘子道:“那才是我并州真正的江湖名宿,为人乐善好施,仗义疏财,喜好结纳四方豪杰,资助侠义之士,此前有个公认的规矩,在并州地界做事,但凡跟江湖事扯上瓜葛的,都要去拜会英夫人,得了她老人家的首肯,其他人才会认可,巨富雷老虎你知道吧,他当年初来并州时,都去登门拜会的!”
狄进凝眉:“我怎么没听过这位‘英夫人’?”
“不奇怪,英夫人年岁已高,后来似乎又招了一个惹不起的仇人,便举家离开并州,避祸去了!她若是还在,我也可以求得收留,不至于要来投奔盗门啊!”
苏娘子眼神里露出怀念,又免不了吃味地道:“你姐姐其实是接过了英夫人在并州的江湖威望,大伙儿才会敬她,但若我说,英夫人结交的江湖之士遍布天下,她与英夫人还是差得很远!”
狄进对此不做评价,不至于别人心中有些嫉妒,就要勃然大怒,只是恳切地道:“你幸好只是心里想想,没去招惹我姐姐,不然这条线索就断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夏竦:我堂堂宰执怎么就拿捏不了一个小辈呢?
夏府。
夏竦一身便服,坐于亭台水榭之中,四周烛光柔和,秋风送来花香,更增几分雅兴。
位于他面前的男子,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容很是方正,姿态十分谦卑地端着茶碗,正是监察御史里行孙沔。
“好茶!”
夏竦闭目品茗,待得作价精贵,沁人心扉的茶水入腹,回味片刻,心满意足地感叹一声:“元规,你有智勇,若不受这监察御史里行之位,老夫定将你带去西北,建功立业,如今想来,倒是有几分可惜了……”
孙沔受宠若惊:“夏公看重,愧不敢当,沔不通战事,恐难以担此大任!”
夏竦微笑着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若西北边将都能如你这般谦逊,朝廷也不用在刘平一事上犹豫不决了!”
孙沔目光一动,低声道:“刘平在军务战备上,还是有些见解的,学生在弹劾时,是不是不该由此抨击?”
夏竦并未回答,继续以话家常的语气道:“御史言官,职责甚重,上管君,下管臣,可风闻而奏事,万事皆可奏!但仔细想一想,言官若论治理河道,能比治理了三十年河道的官员精通?论税收治弊,能比三司度支了解得全面?论治国,能比两府重臣,于高处看天下的宰执更懂得政务?显然都比不上!那为什么是言官抨击弹劾这些官员呢?”
孙沔微微怔住,露出请教之色:“学生聆听夏公教诲!”
夏竦道:“不外乎一点,御史言官所为,是为了让这些做事的人,头上悬着一把剑,身边睁着无数眼,于是时刻警醒,不敢懈怠,哪怕弹劾一百条里,只中得二三条,亦要兢兢业业!”
这话说得大气磅礴,正气凛然,孙沔也不禁热血沸腾起来,觉得自己的职位是这么的有意义:“是!学生明白!”
夏竦继续道:“朝野上下,天下万民,也都在看着你们御史言官,他们求的是朝堂上的官员,要受到监督,不可行险,不可放纵,如此才能心安,你明白了么?”
孙沔的热血迅速冷却下来,仔细想了想,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哪怕弹劾一百条里,只中得二三条,这不就是说另外九十七条可以是错的么,再加上不可行险放纵,马上回答道:“学生明白,此番对夏之战,关乎社稷安危,决不可有一丝一毫的放纵,这才是不能用刘平的关键!”
夏竦见他完全理解,终于露出几分真正的赞许:“这才是御史之责!老夫敬元规!”
“不敢!不敢!”
孙沔恭恭敬敬地品了一杯,嘴上冒着茶气的清香,心里却知道必须把刘平打得永世不得翻身的地步,谁让这位将领,之前大大辜负相公的期待了呢?
有鉴于此,孙沔不由地想到了最初举荐刘平的那个人,考虑一下,还是试探道:“夏公,听说今晚狄三元也会来府拜访?”
这件事不是秘密,之前在垂拱殿内夏竦亲自发出邀请的,夏相公对于狄三元的青睐可见一斑。
“原本确实要来的……”
然而夏竦却回答道:“不过刚刚狄家书童送信入府,狄家发现了一伙贼人的行踪,正在追查,他恐怕要稍晚一些登门了。”
孙沔心头震惊,眉头扬起:“不愧是狄三元,刚回京师,又能发现敌贼踪迹,立下功勋!”
“当年曹利用也是出使辽营,换得澶渊之盟,宋辽太平,此后得先帝十数年宠信,况且仕林本就得官家看重,如今使辽归来,更是炙手可热!”
夏竦说到这里,语气放轻,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元规,老夫绝非那等顽固之辈,官场往来还是顾及的,与你同为监察御史里行的公孙明远,伱要和他多多亲近才是啊!”
孙沔的脸色微僵。
他不仅年纪比公孙策大了五岁,中进士时可还是真宗朝的天禧三年,比起公孙策资历要深得多,怎么好像他要巴结公孙策似的,就因为公孙策是狄进的好友?
不过他心里恼火,表面上还是按捺下去:“谢夏公教诲,我与明远本就是好友,此番虽所见不同,但绝不会影响个人交情!”
“那就好!那就好啊!”
夏竦抚须笑道:“你们都是未来的国朝栋梁,能这般和睦,老夫就放心了,待会儿仕林来府上,你也作陪如何?”
作陪一词原本正常,毕竟狄进的官品地位确实在他之上,但孙沔此时听了,心头愈发堵得慌,挤出一抹笑容来:“不了!学生还是告退!”
“也罢!”
夏竦点了点头:“仕林忧心缉凶,还不知要何时才能到,元规在这里白白等待,确实不妥,你先回去吧!”
“是!”
孙沔起身,温文尔雅地行了一礼,退后几步后,再转过身去。
而转身的一刹那,他的脸上顿时露出羞恼与狰狞之意,为了避免下人看到,又强行收敛,但脚下的步态已然沉重了许多。
孙沔却不知道,身后的夏竦一直打量着自己的背影,等到自己完全离开,才冷冷地笑了笑,惬意地继续品茶。
在夏竦眼中,孙沔的性情阴狠,又是担任御史言官之位,一旦恨上了某个人,咬一口可疼得很,才会有了刚刚恰到好处的挑拨。
不得不承认,对于狄进,他已经有了厌恶之意。
倒不完全是对方青云直上的势头,夏竦历任地方,功绩卓著,如今又拜参知政事,毋须嫉恨一個小辈。
关键在于,他堂堂副宰相,竟是完全拿捏不住对方,反倒隐隐吃了好几次瘪!
最初举荐御史言官,狄进不受,转而入馆阁修《唐书》;
此后对夏主战,狄进不受,使辽再出面;
现在对夏开战,狄进回归,《定边十策》又比他快一步;
关键是夏竦还细细研究了,发现自己在西北所作所为,似乎也跳不出这个框架,竟是要照着这个小辈定的战略去做了。
这是令夏竦最不舒服的地方,同时也引发了他的忌惮。
此人能力如此出众,出身功名又好,还有官家和太后的圣眷,不能正面与之对敌,反倒要处好关系。
所以夏竦依照承诺,极力举荐了公孙策为监察御史里行,如今正是主动邀请,态度亲近。
但背地里则要为其多多树敌,以便有朝一日,对方只要犯了错误,就能群起而攻之,将之打落云端!
当然,做出这样的安排,除了情感之外,还有利益。
比如此时,孙沔离开没多久,一位门客就快步走入亭台,低声禀告:“相公,机宜司出动了人手,在开封府衙四周搜寻,似乎已经找到了贼人的踪迹,还救出一个人来!”
夏竦问道:“开封府衙作何反应?”
门客道:“判官刘景融带差役,协助机宜司调查,双方没有起冲突!”
夏竦并不意外,自从上次共同围剿无忧洞,机宜司让开封府衙大出风头,双方的关系就一直很好,远不似以前与皇城司那般明争暗斗,而这也确保了机宜司行动的顺利:“救了什么人出来?”
门客显然打探清楚了:“一个进京赶考的世子,叫做杨文才,似是太原杨氏,杨公延昭之子!”
夏竦腰背猛地一挺:“杨六郎之子?那是我将门之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