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真不了,想要完美无缺地编造出一整个谎言,连宝神奴都不见得能办到,更别提他了……
而一旦在这件事扯谎,前面所说的话自然也就不可信了,“金刚会”存在的意义又被否定,自己也就白死了!
杨管事神色变幻,面容铁青,最终还是不敢造次,缓缓地道:“指使老朽之人,并非宋人!”
“好!”
狄进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指使者既非辽人,也不是宋人,而据你所言,你是承天皇太后亲点的斥候,想来也不会贸然投靠别的政权,与幕后之人的关系就是互相利用了!现在仔细描述凶手的形貌特征!年岁多少?身材如何?相貌如何?说的是哪族语言……”
杨管事急了:“这是一个问题么?”
“这当然是一个问题,我可以笼统地问你,除宋辽外第三方的凶手特征,只是担心你无法描述清楚罢了!”狄进冷冷地道:“那就一个个来!他用哪族语言跟你交谈?回话!!”
此时此刻,也没人在意三个问题的限制,就连耶律隆绪都不可能强行中断,冷冷地看过来。
杨管事突然发现,万众瞩目的感觉也没那么好受,脑子里想了又想,最终只能答道:“他……他说的是汉话……”
“可有口音?”
“确有些怪异,并非汉人官话,但能听得懂……”
“身高体重?”
“身长五尺四寸,宽肩厚背,体态魁梧……”
“相貌如何?”
“圆面高鼻……”
“大致形容此人的气质?”
“冷酷阴狠……”
“这里可还有相似之人?”
“……”
问到这里,狄进下令:“松开他!让他指认!”
班直的手稍稍松了松,让他的脖子能够活动。
杨管事的视线,开始移动。
大多数人都冷冷地看着,少部分人则避开目光。
耶律宗真就是后者。
他是真的担心。
也是真的后悔。
李元昊之前有言,“金刚会”被舍弃时,他还觉得,父皇将这群潜伏于宋地多年的精干之士弃而不用,实在太过可惜,现在则发现,还是父皇英明啊!
这群人就是疯子!
偏偏自己还答应了李元昊!
“当时要是跟父皇坦白就好了,也不至于被逼到现在的地步,这个贼人,不会说幕后是本太子指使的吧?”
“不对,他刚刚已经说了,不是辽人指使了……”
“别看孤!别看孤!”
就在耶律宗真内心矛盾,身体发寒之际,杨管事的视线终于落在夏人使团的方向,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道:“那种苦砺感,与他们很像!”
此言一出。
群臣再度哗然,这次却显然如释重负。
对!真相就是如此!
贵族子弟终于忍不住,更是高声叫了起来:“是李元昊!就是李元昊指使的!他上次就要行刺宋使,失败了居然还敢来!”
正使李成遇,副使野利仁忠,则被几个牛高马大的辽人侍卫架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倒下去:“陛下!陛下!我们没有谋害宋使啊!真的没有啊!”
群情激奋之下,耶律隆绪缓缓抬起手,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这位辽帝苍老的声音响起:“宋使此前质疑,是夏州世子李元昊行刺于他,如今刺客又交代指认,你现在一味否认也是无用,回答朕,此人描述的,可是李元昊的模样?”
李成遇半瘫在地上,口中喃喃低语:“我……我……”
萧远博厉喝:“说!”
有了一个起头,群臣怒喝:“说!说!说!”
李成遇终于承担不住这样的压力:“听着确实是……兄长的模样……”
群臣心头大定。
是外敌,可太好了!
耶律隆绪则闭了闭眼睛,努力掩盖眼中的失望之色。
看似尘埃落定,实则非他所愿!
他之所以会改变态度,正是意识到夏州政权在飞速壮大,一统河西走廊,李德明本就是隐忍之辈,能够放得下身段,伏低做小,依辽和宋,其子李元昊又英武果断,刺杀宋使的行为十分正确,唯一的错处就是没能杀死!
这样的党项李氏,固然会成为宋境的边患,同样也会成为辽国的边患,所以趁着如今的机会,让宋夏开战,再依势而定,反倒最符合辽国的利益。
但有一点很关键,那就是辽国不能与西夏彻底决裂。
不彻底决裂,西夏依旧是辽的藩属,万一宋人不仅能败夏人,更有能耐深入瀚海,灭其政权,那辽国是绝对不允许他们收服河西之地的,就可出兵援助,让宋人功败垂成。
由此虎踞北境,进退自如,随时掌握主动。
偏偏李元昊与“金刚会”的搅局,一下子把事情做绝了!
堂堂大辽,在天子寿辰的大宴上闹出这等事,刺客又已经生擒招供,若是再有遮掩,别说将来,现在就得威严扫地,让藩属部落觉得可欺,各地恐怕又是此起彼伏的叛乱,动摇统治,所以他必须迫使夏使给予明确的答案,更要表现出一言九鼎的魄力!
耶律隆绪调整呼吸,不怒自威的声音高高在上,对着北府宰相萧孝忠下令:“全城通缉李元昊,擒之重赏,杀之重赏!再拟国书,问罪李德明,去其大夏国王封号,如若李元昊已逃回夏地,命其送罪子槛送入京,接受审问,如若不然,休怪我大辽出兵伐之!”
对于辽国扶持的夏人竟然以下犯上,胆大妄为,萧孝忠同样是极度愤怒,躬身领命:“老臣遵旨!”
各国使团闻言,一时间也有些心悸,纷纷垂下头去。
耶律隆绪再看向宋使,就见那位年轻的使臣面容平和,朗声开口:“陛下圣明!愿我宋辽和睦,不受外贼挑唆,共享太平!”
第三百八十二章 跟李元昊不用讲什么江湖规矩,并肩子上!
“这漫长的一日,终于过去了!”
耶律宗真坐在马车上,手撑着下巴,眼神略显恍惚。
此次寿宴上发生的事情实在过于重大,势必会影响天下的格局,他也要考虑清楚,自己身为储君,来日该如何对待那个桀骜不驯的藩属……
不,是曾经的藩属,西夏!
脑海中正思索着这个问题,回到别院大堂,坐下刚刚品了一口茶,就见到一个戴着面甲的护卫,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大大方方地来到面前:“殿下!”
当看清楚来者是谁,耶律宗真几乎从席位上弹了起来,尖叫道:“李元昊!你你你……你还敢来见孤?”
李元昊道:“殿下不必如此,敢问‘金刚会’行刺失败后,可曾供出殿下?”
耶律宗真根本没听对方说什么,第一反应就是派人将之拿下,但紧接着就意识到不对。
此人能悄无声息地潜藏在别院里,又已经来到了自己的面前,此时再唤侍卫,显然晚了。
而平日里耶律宗真自恃勇武,又血气方刚,是根本不惧怕单独见面的,但张俭被毒杀的尸体仍旧历历在目,再感到对方身上那股野兽般的气势,被迫冷静下来:“你想说什么?”
李元昊躬身一礼:“‘金刚会’的刺客不知殿下,即便招供,也只会供出我来,绝不会伤及殿下英名!”
耶律宗真怒极而笑:“如此说来,孤还要感谢你了?”
“不敢!”
李元昊抬起头,语气依旧谦卑,腰杆却已经挺得笔直:“殿下是大辽的未来,身为藩属外臣,自当竭尽全力,保护未来的大辽天子!”
“哼!”
耶律宗真脸色终于有些缓和,不得不说,这份态度还是值得肯定的,但依旧不改冷笑:“伱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给你两次机会,你都不中用!派出去的更是废物,没毒死那宋使,反倒将我大辽的宰相给误害了!你可知道父皇的寿辰被扰,多么震怒?”
李元昊面色不变,就好似不知泼天大祸即将来临,开口问道:“辽帝陛下,是否要问罪我西夏?”
耶律宗真厉声道:“你觉得呢?必然是要问罪的,还要兴兵,征讨西夏!”
李元昊眼底深处厉色一闪,脸色依旧不变,再度问道:“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耶律宗真道:“没有!父皇已命北府下国书,你们李氏再无大夏国的封号,即便俯首认罪,接下来宋人要对河西用兵,我大辽也不可能出兵援助!”
如果辽国没有与西夏决裂,那么到关键时刻,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地为藩属出头,但现在已是决裂,虽然说未来也不是没有西夏重新俯首称臣,大辽再度接受的可能,但短时间内不会如此。
毕竟朝令夕改是大忌,明明决裂,又突然对夏援助,反而对宋兴无名之师,那朝野上下的非议,也会让前方将士束手束脚,战败的可能性大增。
种种顾虑之下,别说耶律隆绪那般成熟的帝王不会那么做,即便耶律宗真这样年轻气盛的新帝登基,也不会做出这种愚蠢的选择。
李元昊却笑了:“那外臣就放心了!”
耶律宗真怔住,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李元昊宏声道:“英雄之生,当王霸尔!我党项人固然不比契丹贵族雄踞北方,却也非宋人那般文恬武嬉,而是沙场历练的铁血男儿!然我父被宋人的锦绮迷之,又倚靠大辽的援助,才一直对宋人俯首称臣,今宋人图我河西,大辽也不愿助我,该是抛却侥幸,正式起兵反宋了!”
耶律宗真眼睛瞪大,终于明白,这家伙才是彻头彻尾的主战派!
主战到破釜沉舟,先将己方的后路断去!
主战到乐于见得辽国不支持西夏,如此一来,李德明自然能摒除侥幸,上下动员,与宋开战!
李元昊确实对于外交失利并不在意,在他看来,不同的事态发展都是自己赢了:“宋人即便要开战,慑于贵国之威,也会选择速战,我倒要看看,凭着宋人那等老弱将士,如何来侵我河西?”
耶律宗真开口道:“依你之意,西夏是准备在不依靠我大辽的情况下,战胜宋人?”
“当然!”
李元昊双手虚握,自信十足:“而且我党项人一定会赢!此番宋人固然得势,来日也还是要在战场上分出胜负,待我大败宋军,扬我西夏国威,今日殿下所见,宋使的种种所为,岂非都如笑话一般?”
耶律宗真定定地看着这個人,着实被震惊到了。
这个人不是疯子,就是……
不,即便真如对方所言,他成功了,也是个疯子!
深吸一口气,耶律宗真定了定神,沉声道:“大败宋军若只是嘴上言语这般简单,我大辽铁骑早就踏遍中原了,你就只有这些自大的狂言么?”
李元昊也不多作解释,圆脸上露出笑意:“殿下拭目以待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