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接过案卷,狄进细细阅览,顺带说道:“有关‘金刚会’的案卷,我会挑选一部分,交给正使萧远博,让他带回辽国,你要不要省去姓名?”
大荣复先是愣了愣,然后明白了何意,这位居然还能考虑到身在辽地的渤海族人,不禁大为感动:“多谢公子挂念!不必隐藏,契丹人本就对我们渤海人百般欺压,即便他们知道我在机宜司任职,也不可能更坏了,反倒会生出几分忌惮吧?”
狄进点了点头,不得不说渤海这个民族确实顽强,历史上的后年,渤海遗族又起兵反抗,甚至还占领了辽国五京中的东京,可惜还是被镇压下去,也正如大荣复所言,契丹高层本就对渤海人剥削严重,戒备非常,局势不可能再坏了。
或者这么说,辽国境内的各族都受到欺压剥削,反叛才此起彼伏,而契丹人毕竟太少了,为了确保统治阶层的贵族性,还严禁通婚,所以国家层面终究还是靠各族,这也是辽圣宗推行汉化,想要改变奴隶制度,转为封建制度的原因。
且不说辽国内部的社会矛盾,狄进看着周颖娘和董双双的供述,沉声道:“果然是各家权贵府上的仆婢,被收买利用!”
两女接触的都是贵人,却不会直接收买权贵子弟,而是利用书童仆婢,别小瞧这些下人,他们嘴里不经意间漏出的一句话,往往就是关键消息。
久而久之,京师各府的消息被查探得一清二楚,现在也就是和平时期,如果宋辽再度开战,宋廷这边刚刚定下前线的将领,“金刚会”这边恐怕就能得知准确消息,将此人的资历、脾性、家中情形打探清楚,送往辽军。
当年李允则镇守河北时,对待辽人也是这么干的,他收买的是契丹贵族的妾室,所耗的钱财更多,相比起来教坊行首的渗透,无疑更加便捷。
“天耳”负责的还不止于此,昔年丁谓寇准政治斗争失败的党羽,也被“大爷”聚拢到一起,不过这群人主要由现任“天耳”杨管事联络,具体名单她们还不清楚,毕竟杨管事还未老死。
大荣复对此是有些失望的,但也摩拳擦掌:“这群人为祸极大,抓么?”
“抓是肯定会抓的,但不是现在!”
狄进道:“各府仆从绝大部分并不知道,自己是为辽人提供情报,将精力放在这些耳目身上,只会让机宜司的人手疲于奔命,得有所取舍……”
古代不比后世,部门执行力度有限,真要想将每个涉案人都缉捕定罪,那是天方夜谭,即便消息泄露,仆人吓得逃出京师,失去了原本的地位,威胁性也就没有了。
所以狄进明确先后:“能够将各方势力凝聚到一起的‘金刚会’,才是重中之重,这群贼子一旦逃走,是有机会在别处东山再起的,必须将他们连根拔起!”
“公子所言极是!”
大荣复连连点头:“她们也供述出了与‘金刚会’其他贼子的联络方式,不过都比较麻烦,需要在前后两日的台前表演特定的曲目!”
“周颖娘奏《云韶乐》,董双双舞《拓枝舞》,‘天耳’杨管事会现身,负责联络国朝反对势力;”
“周颖娘奏《蝶恋花》,董双双舞《惜奴娇》,‘神足’卢管事会现身,负责武力解决麻烦;”
“周颖娘奏《清平乐》,董双双舞《清平乐》,那就是希望面见‘金刚会’头领‘大爷’,有极其重要的事情禀告……”
狄进已经看到了这个联络办法,不得不说十分契合两女的身份:“缉拿的消息传出去了吗?”
大荣复道:“董双双是在墨文坊内被擒的,如今坊内人员都已被关在屋内,有人看着,周颖娘是在樊楼被抓的,比较麻烦些,酒楼人员已经封口,那些宴请的权贵子弟一时半会也不敢说出去,但瞒不过多久!”
狄进想了想,摇头道:“此法不行,太繁琐了,我们照做,只会打草惊蛇!”
大荣复也觉得这法子不行,却有个新的切入点:“这群二代传人多有联络,董双双尤其喜欢拉拢旁人,不仅与禁中的‘他心’联系,还与其他三人书信往来,其中‘无漏’传人在信中对董双双表达过爱慕之情,承认偷偷去看过她的舞曲,一见倾心,董双双便一直有所暗示,此女如今愿意戴罪立功,将‘无漏’传人引出来!”
“‘无漏’传人倾慕于‘天耳’传人董双双……”
狄进沉吟着,将案卷重新往前翻了翻,点了点一句供词:“‘大爷’对于董双双并不满意,认为此女难当大任,你觉得他会放任自己的传人,为此女所诱惑么?”
“也许并不知情……”大荣复想了想,面色变了:“莫非是陷阱?”
狄进道:“如果‘大爷’不知情,那就是二代传人按捺不住寂寞;如果‘大爷’知情,还让‘无漏’传人这么做,就是一层防护!一旦朝廷之人秘密抓捕董双双,让她传信给‘无漏’传人,约其见面,就说明此女不仅被捕,而且还尽数招供,那么‘金刚会’成员肯定全数隐蔽,方便离京的,连夜逃离出京!”
“这群贼子,防范真严啊!”大荣复嘶了一声:“如果真要是这样,那就麻烦了,线索难道就断在这两个女子身上了?”
狄进的目光却停留在供词上:“‘大爷’对于董双双不满意,是亲自召见董双双时说的么?”
大荣复摇头:“董双双说她没有见过‘大爷’,事实上她们最多联系的就是杨管事,卢管事都只联系过一回,那次是有个权贵子弟实在纠缠过甚,联系上卢管事后,乞儿帮将那权贵的儿子绑了,解决了麻烦……”
狄进眉头微凝:“这就奇怪了!杨管事既然举荐董双双,继任自己的‘天耳’之位,在‘大爷’面前肯定是说好话的,但‘大爷’却在没有召见董双双的情况下,一口认定此女不堪重任?”
大荣复猜测道:“莫非是‘大爷’对于杨管事不再信任,而是培养了别的人手,进行暗中考核,最终发现董双双固然年轻貌美,却沉不住气,在大事上不如周颖娘?”
狄进微微点头,并没有排除这种可能性,却又突然道:“你觉得这位‘金刚会’的首领,平日里会做些什么?”
大荣复理所当然地道:“此人是个残疾,平日里自是隐居不出,于幕后指挥啊!”
“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直到方才!”
狄进看向案卷:“董双双从江南调来京师后,或许‘大爷’已经通过某种方式见过这个新任的行首了,只是她自己并不知情……你再去审一审董双双,让她将自从来了京师后,接过的恩客名单,仔细写下来!”
第三百章 大荣复:谁骂我一句亡国奴,我杀他全家!
“这么少?”
当董双双在京师的恩客名单拿了过来,狄进看着短短一张纸,有些诧异。
大荣复解释:“墨文坊行首向来受京师权贵欢迎,董双双又是新任行首,未入京师前就颇有美名,入京后惊鸿一舞,极受追捧,听闻柳永都下江南了,还准备折返京师,亲自为她写词!”
狄进心想柳永还真忙:“这般声名,出场的钱财自是极高,恐怕多以宴请和陪侍为主,想当她的入幕之宾,非得一掷千金不可?”
大荣复道:“是啊!所以才这么些恩客,这其中……并无身体残缺之人!”
狄进不奇怪:“残缺者豪掷重金,包下行首大家,不仅董双双会记忆犹新,烟花柳巷恐怕都会引起轰动,当年‘二爷’又发现过‘大爷’的残疾,这个破绽一旦暴露,岂非自投罗网?‘大爷’绝不会冒这等风险!”
大荣复凝重地道:“那‘大爷’就是有信心,董双双不仅当时认不出自己,事后也不会留下印象,供不出身份……这该怎么办到呢?”
狄进有办到的法子,但看着这份名单,不禁叹了口气:“人数太少,就无法藏木于林,只要官府沉得住气,一家家找过去,总可以寻到蛛丝马迹,‘大爷’同样不会冒这等风险!我这次推测的方向错了,你再去问一问董双双,请她登门的京师贵人有哪些?”
“是!”
大荣复去了,两刻钟不到,拿来一份更短的名单:“都在这里了……”
“看来即使是行首大家,也很少入府献艺,这就更不可能!”
狄进摇了摇头,再问道:“那个之前纠缠董双双的权贵子弟,是哪家府上的人?让董双双将前因后果,具体细节写明!”
大荣复再去,这次再回来时,奉上的案卷长了许多。
但狄进看了后,再度摇头,作出评价:“不是!这不是‘大爷’布置的考验!”
大荣复也有判断:“下官也觉得不是,此人倒是真的想要替董双双赎身,屡次遭拒后气急败坏,那些手段是准备毁了这位名妓的,她能撑那么久再求援,表现得其实很不错了!”
狄进道:“‘天耳’杨管事能选董双双作为传人,是有自己的考量,此女在以色娱人的方面,其实做得相当出色,现在表现出的不堪,是被捕之后……可事实上她如果被捕了,就算能负隅顽抗,愿受重刑,又有多大意义?‘大爷’认为董双双撑不起‘天耳’的重任,应该是有其他方面的考量!”
大荣复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下官有些不解,‘大爷’作为‘金刚会’的首脑,真的需要事必躬亲么?”
狄进道:“身为首领,当然毋须事必躬亲,但传人能否选对,是一个组织存续的关键,此人在‘金刚会’上倾注了二十多年的心血,不会甘心它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消亡!至于为什么不找個身边人,代替自己出面考核,你有没有想过,他当年就残疾了,为什么还要亲自出面教导六名丐首?”
“这个人不甘心一直藏在幕后!”
大荣复琢磨着道:“当年有萧太后信任,他完全能当幕僚门客,出谋划策,但此人想要自己做主,才会南下潜伏,所以但凡大事,哪怕行动不便,也是让卢管事和杨管事护卫左右,而不是让这两人直接代替出面!”
狄进颔首:“正是这个道理!”
大荣复皱起眉头:“可董双双已经仔细回忆过,入京后并没有遇到别的特殊状况,就是每日出台献艺,收集情报,传给后方,如此一来,线索还是断了……”
“线索没有断,只是一时半会想不出对方的设计罢了!”
狄进并不急切,反倒笑了笑:“事实上,潜伏了二十多年的‘大爷’,如果真的被轻而易举地找出来,我倒要怀疑,是不是他早早准备了一个替身,关键时刻出来顶死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明明已经一步一步接近那个最核心的敌人,功劳就在眼前,偏偏就是捞不到,这才是最考验心态的,大荣复简直抓心挠肺,又赶忙道:“问题是两位行首失踪的消息,瞒不了多久……”
“可以不瞒!”
狄进给出提示:“机宜司里可能存在着奸细,如今看来,这个奸细不见得是‘金刚会’的成员,倒更像是国朝的反对势力,有此人盯住,‘金刚会’才敢执行萧远博的计划,让萧奉先入牢中受审!”
大荣复反应迅速:“既然瞒不住,倒不如我们主动将董双双和周颖娘受审的情况,通过奸细传给‘金刚会’,让他们觉得,局势还在掌控之中?”
“先稳住对面,不到万不得已,‘金刚会’也不希望放弃收集情报最为便利的京城……”
狄进关照道:“但记住,让内奸获得情报,要用一个合适的方式,不要弄巧成拙!”
“请狄伴使放心!下官有主意了!”
大荣复目光大动,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一个人,还有那人曾经对自己的呵斥:“区区一个亡国的渤海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曹利用的门人,机宜司提点孙永安!
就这句话,大荣复就将对方恨到了骨子里,哪怕孙永安如今在机宜司,已经靠边站了,每每见到自己,都远远地绕道走,依旧不够:“倘若你没有骂我亡国奴,我还真就放过你了……现在我会让你知道,揭人短处的代价有多大!”
……
“哈~”
孙永安眯着眼睛,打着哈欠,走进了机宜司。
他不敢迟到,更不敢早退,甚至到了放衙下班的时辰,还要磨蹭一段时间,再离开机宜司,哪怕手上什么事情都没有,至少也得表现出积极的态度。
没办法,谁能想到自己的靠山,功勋旧臣曹利用,倒了呢!
如今朝野上下都在传,太后深恶之,两府重臣厌之,辽国外交的重担又有了年轻的馆伴使,曹利用是大势已去,而这位久任枢密使的老臣,这些年大肆提拔身边人,许多亲信由此嚣张跋扈,为非作歹,一旦事发,曹利用势必被牵连,如今已是自身难保。
“唉!”
来到自己的位置上,果不其然又是空空的桌案,半份案卷也无,孙永安熟练地端来茶注,为自己泡了一杯茶,叹了口气:“背靠大树,不该那般,刘知谦不待见本官,与那个渤海亡国奴更是势成水火,都没了退路……”
感叹片刻,喝完茶后,他又取出一本《洗冤集录》,装模作样地阅读起来。
现在有不少部门的官吏,都在翻看这部著作,尤其是刑部、大理寺和审刑院,据说下一步要发到各路提刑司,最后再普及到各级州县。
孙永安却完全看不出好来,只觉得烦,试想地方上多少案子,一件件这样细查,那还了得,如果让胥吏和仵作学习倒也罢了,毕竟他们是具体的执行者,可要官员也学习,就实在过分……
但他必须看,因为此书的著作者,是在外交上连曹利用都隐隐比了下去的狄伴使,听说这位年轻的三元不仅被赐了五品服,还被赐下银鱼袋,万一来提刑司转悠,看到了自己苦读的模样,有了提拔之意,那自己不就有新靠山了么?
然而那位银绯的年轻靠山没出现,曾经听他驱策的心腹吏员,倒是突然小跑了过来:“孙提点!孙提点!”
孙永安故意把书立着,头稍稍探了出来,睨视着他:“你还有脸回来,不去巴结大提点?”
心腹吏员急急地道:“小的此前多蒙孙提点照顾,此来却是有要事相告,有人要抢提点之位啊!”
孙永安的脸色微微一变,不敢说不信,直接问道:“谁?”
心腹吏员道:“听说叫雷濬,大提点与他言谈甚欢,一力邀请他入机宜司!”
“雷濬?那个护送官家之母入京的雷濬?”
孙永安眼睛瞪大:“他不是在皇城司任职么?”
心腹吏员道:“皇城司要败落了,太后将皇城司的权力,全数交给机宜司,以后机宜司可威风了!”
“所以现在雷濬想把本官赶走,自己来任提点之位,大荣复还欢迎他?”
孙永安之前想调走没走成,此时听说别人要挤他位置,顿时惊怒交集:“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心腹吏员抱拳:“小的告退了!”
孙永安一把拉住对方:“别走,伱是个有良心的,可有法子帮帮本官,事后必有厚报!”
“现在谁敢违逆大提点啊?”
心腹吏员苦笑:“大提点昨夜抓了‘金刚会’的贼子,这次是真的贼子,连夜提审,得到了许多口供,又去太平坊拿人了,小的这才抽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