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言辞十分客气,先是一番仰慕国朝的赞词,接着提到了他的儿子:“犬子心性顽劣,不服管束,一向仰慕贵国京师繁华,偷偷出了使节团,提前来汴梁游览,望寻到后,善待之!”
信后面具体描述了他儿子的体貌特征,还有随身带着的物件。
曹利用露出明显的不耐之色。
这种事情听起来荒谬,实际上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自从两国停战后,辽还真有不少贵族子弟,跟在使节团里来宋旅游,参加上元节等热闹的民间节日,历史上据说辽帝耶律洪基当太子时,甚至跟着使节团偷偷跑来汴京玩耍。
宋廷对此挺头疼的,不让他们来吧,显得国朝没气度,但让这群辽国贵人来,又往往会乱了规制章程,接待的官员被搅得一个脑袋两个大。
“交予鸿胪寺去办吧!”
曹利用也感到不耐,准备交给下面的官员多多历练,大笔一挥,加以批阅。
可就在他将书信放到旁边,准备忙下件事情时,眉头一动,脸色陡然凝固,重新将辽国正使的信拿起,速速扫了一遍,马上起身。
在其他宰执莫名的注视下,曹利用走出政事堂,唤来心腹,将信件递了过去:“去机宜司,将此物交予刘知谦!快!”
……
“契丹正使萧远博的儿子……偷入京师游历……不好!!”
刘知谦展开书信,只是看了一遍,就觉得天旋地转。
他深吸几口气,多少还抱有些许侥幸,对着手下道:“去将死者的随身包裹取来!再将孙提点请来!”
孙永安来的比死者的遗物快,走进屋内,就看到刘知谦脸色苍白地坐着,立刻知道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那渤海亡国奴又来放肆了?”
刘知谦摇了摇头,将信件递了过去。
孙永安接过看了,先是有些不明就已,但很快脸色也变了:“我们抓住的那個人,不会是这位辽国大使之子吧?”
刘知谦轻叹:“如今看来,很有可能。”
“不!不可能!”孙永安拍案而起,断然道:“这个人扛了整整七日的用刑,什么都没说!不是受过专门训练的谍探,哪有这般意志?”
刘知谦缓缓地道:“他受刑的途中,还是说了不少话的,尤其反复解释了,自己不是辽人的谍细……”
孙永安厉声道:“但他没有说自己是辽国大使的儿子啊,连完整的姓名都未说出,只知姓萧,他要是上报身份,我们肯定也会派人核实,岂会这般折磨?”
“你还不明白么!昨日大荣复的话没错,我们急于立功,中了‘金刚会’的算计了!”
刘知谦闭了闭眼睛,低声道:“盗门的消息是故意透出来的,他们很清楚,我们一旦拿了这个契丹人,肯定会将之当成‘金刚会’的人员,严刑拷打,等到身份揭晓,已然铸成大错,没了回头之路!”
孙永安身躯一晃,缓缓坐下,惨然道:“不分青红皂白,将使节之子抓入牢中,活生生打死,这要是降罪下来……我等的前程……”
刘知谦凝声道:“我等获罪是小,关键是当辽国的使节团入京后,对方会如何借机生事,让国朝难堪,扰得太后的寿辰不宁!偏偏还不得辩解,不然更失国体!”
之前陈尧咨问曹利用,要为机宜司请功,准备以什么样的名义,这其实是一个很犀利的问题。
现在是太平年代,宋辽固然暗斗,却不愿意明争,再度掀起战乱。
所以有些事情,是不能放到明面上说的。
被辽人谍探阴谋算计,让本就不是亲生母子的太后和官家爆发矛盾,现在要报复回来?那丢的是自己国家的脸面!机宜司的建立,官方的说辞都是为国防计,半点没有提及辽人谍探……
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明明知道中了算计,宋廷这边也得捏着鼻子认下,不然怎么说?我们要抓“金刚会”的谍探,结果错抓了大使的儿子,一通审讯把人逼死,什么都没问出来,那不是废物中的废物?
就在这愁云惨淡的气氛中,死者的随身之物送过来了,钱财、衣物、佩刀、饰品,还有一块精致的玉佩!
机宜司妥善保管,本以为是接头所需,没想到早就算计好了,是证明身份的信物!
身份确定,刘知谦彻底摒弃了侥幸,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仵作的验尸结果出来了么?这个契丹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们去刑房!”
孙永安却不动身,眼珠转了转,压低声音道:“我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尸体一把火烧了,辽人使节如何证明,他那偷跑出来的儿子,就是死在了我机宜司中?”
刘知谦冷冷地凝视着他,近乎一字一句地道:“你以为敌人会给我们矢口否认的机会?将错就错,只会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我们机宜司如今唯一翻身的机会,就是在使节团抵京之前,找出此人暴死的原因,再抓到‘金刚会’的踪迹,将功补过!”
……
“无能!无能!”
崇政殿中,刘娥看着奏劄,眉宇间飞速积蓄出怒火,最终狠狠将之掷出:“把曹利用唤来,老身要问一问,他力推的机宜司,就是这样办事的么!”
殿内噤若寒蝉。
同样弓着腰,垂着头的阎文应目光一闪,却敏锐注意到了,自从先帝驾崩,太后执政后,对于曹相公一向礼遇有加,称呼侍中,这是赞拜不名的礼遇……
而此番太后盛怒之下,却是直呼其名!
宫内人多口杂,这些细节都会通过大家的嘴巴口口相传,最终传入外朝,形成政治风向……
不过当曹利用受命,匆匆走入殿内行礼后,刘娥还是没有当面直呼其名,也未称侍中,冷冷地道:“曹卿,你想让老身的寿辰,不得安宁么?”
这句话虽然没有到“今日令吾不欢者,吾亦将令彼终身不欢”的地步,也让曹利用的脸色变了,赶忙躬身:“老臣不敢!机宜司新立,误中贼人奸计,老臣已然重重训斥过他们……”
“不必说那些无用之言!”
刘娥直接打断后面的狡辩言辞,寒声道:“辽正使之子,是如何被他们从京中擒获的?又为何于审讯中无故身亡?辽使节团抵京之前,此事能否查个水落石出?”
自从先帝驾崩,太后执政以来,曹利用还是首次被如此毫不留情地打断话语,厉声训斥,哪怕自知理亏,眼中寒光也是一闪,缓缓地道:“老臣定让机宜司查明真相!”
刘娥又问:“渤海遗民大荣复,有感国朝圣德,请求归附招安,老身愿予他一展身手的机会,然此番入机宜司,却屡遭排斥,曹卿可知?”
“一群蠢物,竟然让太后的人置身事外,连责任都没有,现在反倒成了诘难的把柄!”
曹利用心中大骂,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三令五申,绝对不能让太后的人得了功劳,但即便如此,他此时的语气也依旧果断:“渤海一族虽对契丹多有反抗,亦不乏俯首称臣之辈,依老臣之见,此人乃外民,居心不定,不可参与此等要事,该让提举刘知谦全权负责!”
“好!好!”
刘娥冷冷地凝视着他,片刻后面容恢复沉静:“曹卿旧有功勋,老身还是愿意信你的,这便拭目以待,等待这场风波的平息,舒舒坦坦地过个寿了!”
第二百七十章 现在轮到我们出手了!
「仕林!」
狄进抱着温热的茶杯,正往馆内走去,背后传来呼唤声,他转身一看,微笑行礼:「公序兄!」
来者是天圣二年的三元魁首,宋庠,字公序,就是那位原本是他弟弟当状元,刘娥说弟弟不能压过兄长,让他当了第一的那位,现在其实还叫宋郊,庠是后来改名的,但习惯而言,还是以最广为人知的称呼。
此时这位上届三元走了过来,语气亲近:「仕林又去看书?」
馆阁确实是储备人才的地方,但正常情况下,能入馆阁的行为就证明了自己,会被很快授予实职,像狄进这种真的泡在馆阁里面,每天上班就是看书喝茶,俸禄还高的,当真少见。
狄进理所当然:「难得清闲,遨游书海,手不释卷,岂非乐事?」
宋庠看着他并非作秀的恬淡模样,也露出由衷的赞叹:「仕林英采秀发,又不喜声色,真好性情!」
狄进笑笑。
宋初这些状元郎,升官是个顶个的猛,比如眼前这位,初授大理评事,同判襄州,但紧接着就被太后破格提拔为太子中允、直史馆,如今已经任三司户部判官,同修《起居注》了。
之前赵祯想直接授狄进秘书省著作郎,直集贤院,也是有了宋庠这个先例。
同为三元魁首,太后点的臣子能破格提拔,朕就不行?
还真不行。
天圣二年是一个比较敏感的年代,那个时候刘娥扳倒权臣丁谓,整肃朝堂,刚刚坐稳执政太后的位置,先是改变状元人选,紧接着破格提拔宋庠,其实是一种政治信号,通过科举进一步展现自身的影响力,朝堂群臣看着尚且年幼的新君,又刚刚经历了那场胆战心惊的风波,也不敢多说什么,捏着鼻子认了。
而到天圣五年,朝局都已稳定了,赵祯还想违反常理,大家就不顺着了。
所以狄进和宋庠比,在进步速度上,就目前而言,还是不及的。
当然宋庠不这么认为,他今年三十二岁,连中三元时也是二十九岁,眼前这位十七岁,同样直集贤院,你好意思跟我提进步慢?
人以群分,面对一同进步的三元,天生就有亲近,宋庠拉着狄进坐下,又取出书稿来:「这是为兄近几日所作,请仕林斧正!」
「不敢!」
狄进接过,细细品读。
他们最初的见面,不是在集贤院中,而是刘筠的府上,因为天圣二年知贡举的同样是刘筠,点宋庠作省试第一名的也是刘筠,按照这样算,两人还有同门之情。
而纵观宋庠一生,被吕夷简整,反对范仲淹新政,遭包拯弹劾,虽然两度为宰执,政绩方面却有些平平,但无论如何,此人的文学素养极高,自然极得刘筠这样的学士喜爱,于西昆体一道上多有探讨,彼此都有启发。
狄进认真看完后,也称赞道:「公序兄的这篇佳作,一改温雅瑰丽之风,颇有豪迈健举之意,当真好文采!」
「仕林慧眼!」
宋庠颔首,有意无意地道:「辽人将至,风波将起,我等确实要改一改旧时的风气了!」
狄进心想三元魁首就是不一般,这谈话的铺垫都要写一篇好文章来,没有故作不知,点了点头:「太后圣辰将至,算算时日,辽国使节确实该来了,然朝中多有异议,来者不善?」
宋庠面容沉下,叹了口气:「确实来者不善!机宜司那件事一出,辽国使节一旦入城,必然是质问责难,鸿胪寺和礼部如今正在互相推诿,馆伴使又病重请辞,真是一团乱麻!」
馆伴使是奉命陪同外族宾客的臣子,「蕃使入国门,则差馆伴使副,同在驿,趋朝,见辞,游宴」,此次事件中,这个官职必然是首当其冲
被辽使诘难,挨一顿斥责倒也罢了,关键是很容易背锅,所以原本定下的馆伴使,很不巧也很巧合的病了。
而宋庠目前修《起居注》,这是记录天子言行的官职,天天都能面圣,是晋身的快车道,不过有鉴于赵祯还未执政,这个职位的含金量不免要差上一些。
即便如此,他也是离朝堂大事最近的臣子,对于如今的重大事件当然心知肚明,说完了沉声总结:「塞外之族,向来喜欢虚张声势,便如草原的饿狼般,见到猎物时颇多戏耍……」
狄进暗暗皱眉,这话听起来带有对外夷的贬低,却又隐隐将自己比作对方的猎物,可见这个时代的宋人,骨子里对待北方的辽国,始终是有几分畏惧的,便开口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一日不拿回燕云,我国朝一日就有个虎视眈眈的恶邻,如今燕云之地暂且不说,辽人嚣狂的气焰是一定要压下去的!」
「是啊!是啊!」
宋庠先是点头,又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为兄孟浪一问,此番若要仕林出面任职,你愿意么?」
这话显然是替太后问的。
如宋庠这种出身,说他是太后党,未免有些贬低,但太后破格提拔他,在不违背大原则的前提下,宋庠肯定会有所偏向,历史上郭氏废后时,宋庠极力阻止,由此还影响了仕途,有鉴于郭皇后是刘太后一眼相中的,那番举动或许也有几分对太后知遇之恩的回报。
而狄进之前回绝了提举机宜司的任命,刘娥就必须先派人来问一问意向,不然直接任命,狄进再坚决不受,那刘娥就下不了台了……
凡事做在前面,才是合格的执政者所为。
狄进道:「我不愿提举机宜司,然辽人在我国朝兴风作浪,自当竭尽全力,不让他们的阴谋诡计得逞!」
宋庠听出了言外之意,神色郑重起来:「仕林也无把握?」
狄进道:「本就是敌暗我明,又失了先机,只能尽力擒贼,任何人都难有万全把握!」
宋庠目光闪了闪,低声道:「既如此,还是别去!」
之前的话,是替太后问的,最后的叮嘱,则是他自己说的。
说罢,宋庠拱手行礼:「为兄还有政务在身,这便告辞了!」
「我送公序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