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以川没回应,但射日弓的弓弦已经被拉开,只是半空中都是打得惊天动地的影子,他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枯骨暂时不得妄动,但荀言未有丝毫放松,他几乎是本能地回头,向着身后望了一眼,看不透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又迅速没入浓浓的死气之中。
荀言:“闪开!”
站在他们身后的异控局的两人立刻扑倒在地,但仍旧迟了。
荀言的声音刚起,黑影立刻暴起,身体一曲,獠牙已经穿透了一个人的肩膀和脖子,昆吾刀落在它的身上,发出钢铁般的撞击声,蛟蛇被这一刀击落,摔在地上,一甩头将咬住的人甩出去,在一片黑暗中,只能听见沉重的坠地声。
青铜刀想也不想地向着蛟蛇砍过去,带着拼尽一切的愤懑与嘶吼,但没有用。蛟身上的鳞片连昆吾刀都穿不透,更别提这种青铜刀了。
洛棠踩着金刚的肩膀一跃而起,血红色的竹笛光泽大盛,当真如鲜血在笛子身上流动,荀言的第二刀随之落下,仍落在刚刚砍下来的位置,第一刀无法穿透它的鳞片,那就用第二刀,第三刀。蛟蛇被一上一下两边封住退路,无法逃窜,只能强硬抵抗,紧闭眼睛,歪头向洛棠撞过去,但荀言的刀它躲不过去,只能硬扛。
鳞片的断裂声响起,刀入血肉,带起一股浓烈的腥气,这东西的鳞再结实,当昆吾刀铆足了劲多次砍到同一个地方的时候,也免不了被打出一个缺口。
蛟蛇吃痛,仰头发出震怒的嘶吼,但蛇发不出什么叫声,只听见蛇信子嘶嘶作响。
洛棠的笛声已经响亮到了刺耳的地步,躁动的枯骨已彻底安静下来,在她的操控下向城主府之外退去。
第367章 怨灵消融
秦以川的射日弓始终盯着半空中一金一黑的两道人影,原本在东洲仓库中平易近人无波无澜的善哉和尚在这个时候,终于摆脱了往日里那副得道高僧的样子,大开大合招招要命,再加上那一层金身,他如怒目金刚降世伏魔,气势非凡。
可惜的是,这幅场景拍不下来,不然拿回去给仓库里其他几个鬼看,他们一定会惊叹鬼和尚有朝一日竟然能这么威风。他的确是威风。但也的确快死了。
他身上的每一寸佛光,都是以燃烧自己的灵魂为代价。
等金光耗尽,他的魂魄就会随之消亡。没有轮回,没有转世,而是真的彻彻底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把自己封印在这里几百上千年,就是能够镇住这座城里的死气。镇住那个能在死气之中求得生路的怪物。
一记降魔杵撞在怪物的腹部,怪物的手穿透了善哉和尚的胸膛。善哉和尚的心是空的,怪物的手也抓了个空。但他身上的佛印金身微不可见地黯淡半分。
只要有满城的死气在,那个怪物就不会死,再僵持下去,最后一定是善哉和尚先消亡。
射日弓弓弦割破秦以川的指腹,他却未曾察觉。荀言见此,长刀一震,搅动满城死气成为漩涡,无所顾忌地吸附过来为己所用,黄泉幽冥的阴冷气息与这城中死气截然不同,将他的一双瞳孔染成墨色,覆盖掉所有的情绪。
蛟蛇见此立刻想转身而逃,荀言一把扯住它被昆吾刀所制的伤处,蛟蛇又疼又怕,用力一甩将荀言与洛棠都掀了出去,此举正合荀言之意,他借力一跃,刀身携着长龙般的死气,重重拍在了怪物的后心,降魔杵再出,一下捣碎怪物右半边的臂膀。
怪物飞身闪躲,站在地面的秦以川轻轻松开了射日弓的弓弦。
流水一样的凉气从半空中蔓延开来。铁箭化作模糊的黑影,再一次穿透怪物的胸膛,将他重新钉在城墙上。城墙终于不堪重负,裂开一个豁口。
风从城墙之外吹过来,带起令人战栗的阴冷,洛棠的竹笛化作绯红的刀刃,无往不利地刺进蛟蛇的头颅。
头顶没有鳞片的保护,枯骨碎裂,筋骨断开,蛟蛇的头高高向半空扬起,崩成一条锋利的曲线。
这一击耗尽了洛棠所有的力气,失去了支点的她迅速从半空坠落,秦以川伸手将她接住,坠落的惯性拉扯得秦以川手臂一沉,嘴唇抿紧,显然这力道撕裂了他肋骨上的伤口。
洛棠黑曜石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但秦以川没有注意她的眼神,或者说就算看见了也不想有什么额外的回应,将洛棠顺势抛给金刚,射日弓往身前一横,眯起眼睛仍去看城墙上的荀言和善哉和尚。
哪怕先后中了两箭,被金刚杵像敲木鱼似的砸了几杵,后又被荀言的昆吾刀狠狠拍了一记,可那怪物仍旧没有丝毫濒临死亡的迹象。将自己从铁箭上撕碎,用残破的躯体再次攻向善哉和尚。
善哉和尚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是他进入这座死城之后,念的第二声佛号。
他的身后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金身佛像,与善哉和尚自己彼此呼应,只是佛像的怒容更盛,他是一个真正的怒目金刚。
善哉和尚身上的金光已经强烈到无法直视的地步,但相应的,他的胸口处,那个被挖空的空洞也无从隐藏,透过金身,能看见森森的白骨。
荀言将一个密封袋扔过去。
霍山河的手指蓦然一紧,他认出来,这个密封袋中装的,正是在异控局地下监狱中,被秦以川从黄金骸骨身上抓出来的那颗心脏。
密封袋被昆吾刀的刀尖挑破,从城墙之外刮过来的风把袋子吹走,露出里面仍旧在跳动的黄金质地的心脏,心脏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嵌入善哉和尚空洞的胸膛,逐渐融合,血肉重生,金身覆体,将善哉和尚变成一个没有瑕疵的佛像,神情不悲不喜,只有一双眼睛,透露出对整座城池的眷恋和悲悯。
两个金身相互融合。属于善哉和尚的悲悯也逐渐消失。
金刚杵上燃烧起金色的烈火,漆黑的怪物不知畏惧不解死亡,满城的黑气融合成原始的利爪,从喉咙没入,向下撕裂,金身犹如烈火,将黑影包裹着一起燃烧。
怪物感知不到疼。
变为佛像的善哉和尚也感觉不到疼。
两个人形的轮廓最终化作一团燃烧的黑影,黑色逐渐消退,刺眼的金色逐渐变成浅淡的白。城中的死气被这无处不在的白光所消融,经久不衰的黑暗正在褪去,阴暗了不知多少年的荻花洲,正在又一次迎来光明。
枯骨如风干后被割倒的庄稼,墨绿色的光被蒸发,剩下的骨头成片成片地倒在地上。原本暂停的时间在太阳升起之后开启了八倍速的冲刷,枯骨正在风干粉碎,满城建筑迅速老化,腐朽,坍塌,变成一片没有价值的废墟。
怨灵消融,生魂沿着城墙的裂缝被超度,不管是愿意走的还是不愿离开的,没有谁能在此处停留。
天亮了。
这个世界上的善哉和尚,也终究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被荀言收为己用的死气化作黑色的缎袍,他站在残破的城墙上,猎猎的风吹起他的衣襟。
他与秦以川隔着一个太阳遥遥相望,灼目的新生的日光搅乱了视线,谁也看不清谁脸上的神情。
洛棠轻轻地说:“你早就知道会这样吧?”
没有人回答。
她也不需要有任何人回答。
经久的沉默。秦以川将射日弓收回,踩着满地碎骨,一步一步地,向着对面的城墙走去。
纯黑的幽冥气息凝结成的长袍已经化作实质。荀言的瞳孔黑得陌生,不带任何情感,居高临下地看着向他走来的秦以川。
昆吾刀黑漆漆的刀身洇出暗红色的花纹,与秦以川脖子上的黑玉书一明一灭地遥相呼应。
秦以川在城墙之下站定,抬起头,直视荀言的眼睛。
秦以川:“得偿所愿了吗,荀言。”
秦以川顿了一下:“或者说,我该称你一声,鬼主?”
第368章 鬼主魂魄事件|鬼主的伪装
荀言没回答。
洛棠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从金刚身侧站起来。
秦以川:“洛棠很聪明,只可惜她的弱点同样就是太聪明了,以至于对自己调查到的消息,有时候会有点过于自信,只要在所有真消息里掺一分的假,就能毁掉她安排好的所有计划。她所得到的关于荻花洲的信息都是真的,唯独其中有被处理过的意识这件事是假的。你连带着异控局一起骗了,这样当洛棠查起来的时候,就会觉得所有的消息都和自己预料之中一致,因此便不会怀疑其中有假。
可惜这里根本没有什么被处理过的意识,这里藏着的,其实是荀言当初硬生生剥离的那半个魂魄。你为了夺得这部分魂魄,筹谋了多少年?是从上古时代覆灭开始,还是在那之前,就已经打好了算盘?让堂堂鬼门鬼主费尽心机伪装,与我朝夕相处这几天,还真是委屈了。”
荀言轻轻勾起一丝笑容,脸上分明看不见明显的变化,可就是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另一张面孔。
但洛棠现在怎么可能反应不过来,自己从头到尾根本就是被这个人给耍了,费尽心机找到了荻花洲,但现在却成了给他人作嫁衣。这让一直习惯了自己做渔翁的洛棠简直气炸了肺。但同时从头到尾反思过自己的行动,她的确没有察觉问题出在哪里。她不是个盲目自大的人,秦以川说的虽然没错,她对自己查到的线索一向深信不疑,但这并不代表什么阿猫阿狗的话她都信,但凡她去查探的消息,都必然会经过反复验证,确认无误之后,才会相信。可是在关于荻花洲的整个过程中,她竟然真的没有发现丝毫的漏洞。
这个发现让洛棠的心里波澜顿生,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察觉到,鬼门的鬼主,到底有多深不可测。
洛棠:“你什么时候伪装成荀言的?”
鬼主:“计划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筹谋,但是真正替换他,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一个失去了鬼族魂魄的人,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你们觉得,仅凭一把昆吾刀,他就还是那个引天地忌惮的鬼主吗?”
秦以川:“能不能引天地忌惮不知道,但你想轻易牵制他,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到底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鬼主:“你该不会以为南湾河水底的机关陷阱,真的是蜃妖为你设置吧?你现在还有利用的价值,没有足够的好处,蜃妖为什么要轻易暴露自己还没死的事实?我对看得起的对手从无隐瞒,这个陷阱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你而设,妖族那个墓葬群存在目的,就是将他替换成我,把我更换成他。能够影响人心智的风水铃,再配上蜃妖的海市蜃楼,我可以很自信地告诉你,没有任何人能身处其中而不受影响。而那些鱼蛊……南湾河的那棵水草虽然没有别的本事,但是研究出来的小东西的确很好用。”
洛棠:“我说呢,南湾河被鱼蛊寄生的人,如果母鱼不会主动吸收他们的生命力,即使真的被子鱼寄生,也是顶多变异,而不会死亡。可南湾河死了那么多人,赢乘的身体里虽然有母鱼,可是一点益处都没有收到。我最初还以为这是霍山河有意为之,毕竟鱼蛊只是为了陷害他,而不会真的想让他吸收别人的生命力养虎为患。现在看来,的确是我天真了,因为他身上的母鱼根本就是被二次利用的,你才是鱼蛊的第一受益人。南湾河死去的那么多人的生机被你吸纳过去,这才成功遮掩你那一身鬼气,才有了现在冒充荀言的可能。”
鬼主仍笑得和煦:“你说得没错。”
秦以川的手已经紧紧捏住了射日弓。
洛棠:“你是从什么时候取代荀言的?不可能是从南湾河的水底回来的时候,哪怕你伪装得再像,赢乘和东洲仓库里的那些人,对荀言太熟悉了,他们不可能察觉不出来。”
鬼主:“你说得对。他们太熟悉了,导致我一直没有足够的机会,只能等着你们想办法奔波救人,直到成功进入地下监狱。”
洛棠:“进入地下监狱的人是你?我不信,你没有这个机会。”
鬼主:“如果仅凭鬼门,的确没有这个机会。但是很庆幸,你们异控局给了我最大的帮助。”
秦以川和洛棠的目光都落在霍山河身上。
霍山河神色仍旧是一副肃穆,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
但他听见了鬼主的话。并且并没有反驳。
没有反驳,便是默认了。
秦以川眼神中有一闪而逝的,不加掩饰的杀机。
这种杀机带给了鬼主难得的愉悦。
鬼主:“佛偈是整个荻花洲中遗留下的最完整的一套阵法,原本是作为镇压他另一半魂魄所用,但是几十年前闯进荻花洲的那些人里,的确有两个非常了不得,他们不仅将周穆王的骨头带走,还成功将佛偈也随之带了出去。用佛偈来对付荀言,想到这个主意的人,当真是旷世奇才。”
秦以川:“荀言现在在哪?”
鬼主:“佛偈不是我用的,人也不是我抓的,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呢?”
鬼主声音里带着逗弄的意味:“幕后的筹谋者一直在你面前,你何苦舍近求远来问我?不过我当真要多谢你们异控局,如果没有你们,仅凭鬼门是不可能打开荻花洲的,我更不可能拿回前任鬼主一半的魂魄。有了这个魂魄,就算七爷那个老头子和你联合起来又能怎么样?你们谁都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秦以川抬头,半眯着眼睛,看向善哉和尚化作的这颗太阳。
秦以川:“鬼和尚,我觉得我可能得食言了。”
没有人回应他自言自语似的声音。
秦以川:“霍山河,荀言在哪?”
霍山河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办法说话。
洛棠只能看见秦以川的背影,绯红的笛子在她手指间不安地转动。秦以川的沉静让她的心里慢慢涌上一丝不好的预感。
秦以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着你们这些人进来吗?”
洛棠不知道他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能有点不太确定地替霍山河回答。
洛棠:“因为那串佛珠?还有那个写着梵文的羊皮纸?”
第369章 霍山河身死
秦以川轻轻地嗤笑了一下。这种明显的轻蔑让霍山河的情绪不太高兴,他捏了一下笔,但最终也没有写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