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番话,张岱微怒,他坐在这里一直听这解鹿府的许知府说废话,为的可不是这些!
他还想着,许知府是不是因与自己同门,打算先提前过来,与自己说一说解鹿府的情况,又或有什么为难之处想要让自己周转一二。
若是这样的情况,帮忙自然是不会帮,但也可以通过话语中的破绽,得到一些线索。
结果现在这是干什么?
来找他,就是为了给他送银子?当自己是什么人了?
一股火就冒了上来,这样直白送银子,对张岱来说简直就是侮辱!
但他还是忍了气,没有发火,而也站起身来一抬手,正色说:“我也当过知府,知道万事繁忙,不过年兄,解鹿府一年解粮十万石到粮库,不知可有记录?”
“如果有,请移交文书给我。”
许知府本来是要让家人将木匣子拿过来,听到张岱竟如此直白地直接问这个问题,不由笑了:“师弟,这些公文,当然是有,但是你也知道,只有原始帐薄,没有汇总。”
“而且,哪怕你奉旨查案,也不能直接拿走,这种档案要是有损丢,就有火烧档案的嫌疑,愚兄承担不起。”
“要一一抄录,还得时间。”
“并且,咱们私底下说这些就见外了吧?这乃公事,这个问题,以后再商讨不迟。”
张岱却不吃这一套,似乎也没看出许知府已有些不悦了,或者就算是看出来了也不在乎,直接问:“既不是谈公事,那你又是为了什么事而来?”
许知府叹着:“师弟,这里面的水可深着呢,我是因咱们是同门,才要劝你一句,凡事不要太过认真了。”
“你要调查粮仓?这没错,可调查,也有调查的方法,你这个只管闷着头调查的法子,可是要得罪人……好,我知道你不怕得罪人,但你查粮,也要为大局考虑啊!”
说到最后,知府的神情也凝重了下来。
见着张岱越发铁青的脸,就又叹了口气,仿佛是看到了不懂事的孩童一般,语气有点沉重:“你可知什么是大局?比如说为了皇上,为了太孙的清誉……”
“住口!”勉强听到了这里,张岱的所有耐心终于被其絮絮叨叨的话给耗尽了。
张岱额头的青筋都跳了跳,直接冷硬地说:“本官乃是副钦差!怎么样办事,自然有数!我累了,许大人请回吧!”
“还有,我不敢受你的礼,把银子也带回去吧!”说着,就直接端茶,送客。
许知府愣了下后,也跟着站了起来:“罢,罢,罢!也是我,多做了恶人!”
说着,就直接愤而离开。
走出屋门,走到院子里时,还停下脚步,冲着地上呸了一声,看神情,显然是一股气冲上来,被这张岱给噎得难受。
家人带着木匣子跟了上去,主仆二人就这么甩着袖子走了。
看到这一幕,驿站里的人也都彼此递了个眼色,知道这位知府大人,跟里面的人怕是一言不合,直接闹僵了。
愤而离去的解鹿府知府,一直快步走出了驿站,上了自己牛车,本来板着的那张脸,才突然像是雪融花开,竟是突然笑了起来。
跟上来的家人令车夫驾车回去,问:“老爷,这样就可以了?”
“这样就可以了,计不在多高明,而在合适不合适。”许知府笑眯眯的说着。
这样简单的计策,对别人未必就管用,但对张岱这样的人来说,却是很有用。
许知府微微将身体向后靠去,淡淡笑,哪里还有生气的模样?
家人却还是有点不安,张岱今非昔比了,如今可是副钦差,便是张岱好糊弄,其他人呢?
钦差不止一个,若这事传到了其他人耳朵里,会不会引来什么麻烦?他们这样做的事,可是没避着人,驿站的人必是有人知道了。
“那,给人知道了……”
许知府摇头而笑,不知是笑这个家人傻,还是笑别的什么:“我说了什么不对的话么?”
“查案可以,为了大局,为了皇上,为了太孙要讲究方法,这些话,有什么不对?无论是谁来听这番话,都不敢说出不对来。”
若觉得他这番话不对,岂不是觉得不该顾及大局,不该为了皇上,为了太孙着想?
连皇帝与储君都不顾及了,也不顾及大局了,那就是乱臣贼子。
这番话,任谁听了,都不能说是错。
“至于给的一百两银子,这也不多,我也明说了,这是我的官俸,看在同年的份上,赠给他的盘缠……”
作同门师兄,赠给师弟一百两银子做盘缠,心疼师弟一路上辛苦,这难道是错么?
这点数字,算得上是贿赂么?
家人听了,默默点首,的确,是一百两,不是一千两,不是一万两,这件事就算是被拿出来说,也是合情合理,经得起审查。
若这样的事都算错,那当了官就只能灭人欲了。
说话间,这辆牛车就已是离开了驿站所在的那条街。
许知府捋着短须,吩咐:“此事,我不但不隐瞒,还要告知于人,你回去,就将此事散播下去!”
说到这里,声音已带着寒意:“这种清官,最是执犟,我先说了大局,他疑心于我,就连大局都会执犟。”
“不过他毕竟当久官了,我走了,或会醒悟,但传播舆论,他听了,就可能怒火上涌,就要执犟对着干,不撞死不罢休。”
“对症下药,无非如此。”
“就算万一不成,也不过是多一句话的事,你说呢?”
第1217章 孙德文
家人叫许余,听了默默,此人是家生子出身,但跟随着许知府读书,算是伴读,其实学的很优秀。
按照朝廷法度,卖身为奴者,不能科举,这等赎了身,也只能耕作营生,不许考试出仕,连自己在内,三代之后子孙,方准其与平民一例應試出仕。
不过许知府本身是进士,也没有多少可猜忌的,更因为许余连三代不许入仕,所以放心任用,相对信任。
而且已经给了许余赎身,现在算是平民,其实是半个谋士,才可随意说话。
许余才想说话,牛车外突然有急促的马蹄声跟上来。
他们这辆牛车旁也跟着骑士,这阵急促马蹄声却没被阻止,一直到了近处,这足以说明来的人是自己人。
果然,很快就听到牛车外有人急急禀报:“大人,太孙快到码头了,已在五十里之外!”
牛车内,家人许余张了张嘴,立刻看向知府。
许大人听了,竟不急反笑,捋着胡须还带上了三分得意:“果然天助我也,太孙来了!”
“船行甚速,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不用回府,直接去码头!”
“通知郡内官员,一体迎接。”
说完这句,又接着吩咐:“回去请张大人,让他同去码头,一同迎接太孙大驾!”
立刻就有马蹄声由近及远,折返回去,去通知张岱去了。
许知府微微笑着,在去码头的路上,心情看起来极好。
“老爷,您为什么要参与这事?”许余沉默良久,问着:“以您之才,不需要这样。”
“我是束茧自缚。”许知府神色有点迷茫,想了想,良久说着:“你也知道的,我读史书,发觉年轻为官者,多难以善终。”
“这不仅仅是幸进。”
“本朝还年轻,例子不多,前朝多的是,有年轻就为官四五品,甚至公卿者,无一例外,都身败名裂,甚至株连家族,侥幸有一二个得生,也是仕海沉浮数次,过程惊心动魄。”
“我仔细想了,发觉,官有寿数。”
“自古宰相不许十年,其实分疆大臣也不许十年。”
“要无功无过到公卿,就得算好时间,六年县道,六年府郡,十年疆臣,十年公卿,总共三十二年,差不多就可退仕。”
“而如果很早就抵达公卿,三四十岁,那就可执掌朝政二三十年,谁家君王能容,必死无葬身之地。”
“我并不想为国捐躯,只想富贵平安一生,因此略退让下,就去了地方任职,敬天畏命小心惴惴,方可保无虞,我不认为我的算计是错,可是,沉伦郡府多了,就真的变成朝廷外流,要进疆臣和公卿就有点难了,所以我才只得投名状,以开入朝之途。”
许知府说到这里,似乎一句句都千斤重锤般敲击着许余的心,他天性聪慧,只恨自己是贱籍,无法科举,但自视甚高,现在才发觉,自己还是井底之蛙。
“原来老爷到外地任职,竟然是要无功无过到公卿。”
“如此见识,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许余心里明白,这是因自己曾是家生子,贱籍,三代不可科举,才可听闻。
“可是老爷,就算这样,也未必要针对太孙,他可是有希望登基的,到时老爷怎么办?”
“这其实由不得我,你别把老爷我当成神了,我的座师是皇上的人,上面恰安排下来,我只能当这角色,由不得我选择。”许知府微微苦笑。
“只能在办好差事时,留点日后的余地。”
许余心一沉,却也无话可说,就见码头到了。
从听到消息,到调转牛车改去码头,路途不算远。
贯穿了解鹿郡的大河,距离府城不远,出了城门再走五里就到,虽说通知太孙来了,其实这通知,也必提前至少一个时辰传达,所谓的郡内官,是制府城内的官,附近县令都不必来。
许知府抵达,见着官员来了大半,纷纷躬身,许知府颌首还礼,就问一个官:“仪仗可准备了?”
“十日前接到通知,就已经准备,现在都准备了。”
“哪怕是夜至,也一切都准备妥当。”
“这就好。”许知府心绪才安定下来,见着此时天空晴朗,晚霞还余几丝,运河水宽,才松了口气,扫看了下,又看下周围,发觉官员都来了,就连张岱也来了,匆忙赶来,脸色有些疲惫,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百里水路,站站迎接,但这乃是储君出行的必要排场!
若帝王出巡,阵势就更大,程序就更多了,提前几日在码头等着,都有可能。
这只是让全郡的官员在码头上吹了点风,这已相当“体恤”。
夜风吹得有些凉飕飕,风中就更是带着潮湿的味道,了望的官就指的说着:“大人,您瞧,太孙船队来了!”
“唔,我也看见了。”许知府远远望去,官人都看得清爽,是军舰先到,旌旗间甲胄林立,随之船队浩浩荡荡铺满了整个大河,所有官员依序列站立。
许知府和张岱都穿戴整齐,站在一众官员的前面,眼望着已渐渐近了的船队,神情各异。
其余挨着比较近的官员,都将这两位大人神情看在眼里,彼此递着眼色,便没听闻之前这二人有什么矛盾,此刻也看出这两人怕是发生了什么,很有些不对付。
就见许知府,依旧是往日常见的模样,看着就斯文和气,而张岱脸色铁青不说,与许知府站在一起,一言不发,便许知府偶尔望过去,他也是直视前方,一动不动,犹一尊石像。
真是应了之前某位大人所说,这个张副钦差还真是又臭又硬!
挨着近的官员,在灯笼下看的清楚,便心里已是长了草一样,可到底是不敢与旁人嘀咕,离得如此近,若是被二人中的任何一人听到了,现在没什么,以后谁知道会不会使个绊子制造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