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临战之时,恶了天策府全军将帅。”
“与其天下太平之时,被四方查探时候清算往日的这些肮脏旧账。”
“老夫去世之后,让薛家落个满门抄斩。”
“让观一和霜涛,兰因絮果,彻底决裂,不如,就由老夫亲自来做这件事情。”
“把东西彻底交出去,急流勇退,我薛家也不会差了。”
薛道勇的气魄从容,影卫缄默许久,恍惚许久,道:
“我终于是明白,家主所言,众人皆欲往前一步的时候,却要退后一步的意思了,即便是薛家,有可能成为真正一统天下的皇亲国戚,即便是薛家可以真正成为千年世家。”
“即便家主您自己也可以全身而退的时候,还要更退一步吗?”
薛道勇依靠听风阁的阁帘,道:
“我们求的是什么呢?”
“求名,难道我如今的所作所为,在青史之上留不下自己的丁点痕迹?求财,即便是薛家交出了这一切,剩下的余财,也足以让家族中子弟衣食无忧。”
“还是求权,去和开国之年,得国之正前所未有的那群当代英杰夺权,还是想去撩拨撩拨麒麟之须?”
“既皆不求,那这富可敌国,富贵于我何加焉?”
“况且,观一占据着万里疆域,休养生息的速度其实很快,老夫的这一次押注,不过只是让他节省三五年的时间罢了。”
“富可敌国,也不过只是商会,可敌得几年春秋?”
影卫道:“那么,家主这一次赌,赌的是什么?”
薛道勇道:“赌?”
“我赌我薛家不会灭族,赌这天下可以大定。”
“我赌一个万世太平的开端。”
“赌一个——”
薛道勇的声音顿住了,旋即嘴角勾起,带着猛虎般的从容和笑意:“三十岁前,统一天下的无双君王!”
“彼时他骑乘麒麟,游荡天下,四方太平的时候。”
“我在这听风阁中,举杯遥遥相祝。”
“也算是对得起我这一生。”
……………………
薛家的商会诸多手续,全部先短暂运送到了江州城中,到了那位温润无害的文鹤先生那里,文鹤先生看了许久,无害诚恳的脸上带着一丝丝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表情。
“…………厉害。”
最后,文鹤只是赞叹地说了一声。
那影卫送到了东西的时候,就要离开了,却被文鹤先生唤了一声,道:“先生请留步。”
“请留步。”
影卫疑惑,那位无害的先生笑着道:“薛老先生,送来了如此的贺礼,我们也不能够不给出回应啊,恰好,我这里有些东西,就当做是给薛老先生的回礼了。”
文鹤把一封信递过去了,影卫下意识以为是给钱。
可是拈了拈。
若是给钱的话,这点分量未免实在是太有些磕碜了。
但是,眼前之人乃是秦王麾下,这又导致了,这个点分量还有一点点微妙的可能性。
文鹤先生温和笑着道:“可以告诉薛老。”
“不必谢。”
影卫心中腹诽,就这么点东西,还说不用谢,但是表面上还是颇为恭敬客气地回了一礼,然后迅速地回到了听风阁,将这信笺拿出来,里面写着的只是一些名字。
全部都是薛家的。
影卫看到薛老微微勾起一丝笑意,道:“年轻人,有点本领,不错。”
然后让影卫再跑一趟,也是一封简简单单的信笺。
文鹤先生还在想着这么多东西,怎么去逗,啊不是,怎么去和晏代清先生好生交谈交谈,就发现了又有来者,心中多少有些微好奇的时候,见到那位影卫拿出来的东西。
是一封信,里面也是和文鹤给出的那一封一样,皆是名单,只是这一封信上,上面已经被抹去许多。
文鹤脸上的神色微有怔住,旋即隐隐有些动容。
他知道了,那薛家的猛虎也早早就开始注意到了薛家内部的问题,并且一直都在处理。
薛道勇的这一封信,意思也已经很明显了。
这乱世的猛虎,将会亲自将薛家内部的烂肉斩去,又将薛家的金银和商会皆交给了麒麟军,表示了全部的支持,却又不把自己的儿郎安插入天策府之中。
影卫对文鹤先生道:“家主说,先生不必谢。”
文鹤顿了下,道:“老先生手段高明。”
“文清羽甘拜下风。”
影卫顿了顿,道:“家主说,若先生如此回答。”
“那就要在下回先生一句话。”
文鹤道:“洗耳恭听。”
影卫道:“此番怎么不说,是西域晏代清了?”
文鹤缄默,笑叹一声,道:“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文清羽,领教了。”当着影卫的面,将薛道勇给的这一封信笺点燃,焚烧成为了灰烬,影卫方才离开。
时间缓过,也已六月末。
最为闷热的时期已经过去了,雨水逐渐地增多,频率也变高了,关翼城里面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雨水,打落在了道路两旁的树木上,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雨水声让人心里面安静,两侧的百姓却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避雨,以免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水淋湿了衣裳和头发。
这一场雨来得突兀,多少是有些让人措手不及。
回春堂的老掌柜本来外出送药,未曾带伞,临到了路上遇了这雨,皱了皱眉,只好打算去找个地方避一避雨,他的头发已经白了,身子也不如几年前。
可是周围一时半会找不到躲雨避雨的地方。
正自皱眉的时候,雨水忽然停了,但是耳畔还能够听到雨水落下来的声音,眼里面也能够看到水珠穿成线滴落在地上,炸开了一个个小小的弧的模样。
抬起头,看到一把伞。
老掌柜的转身,看到后面有一名青年撑着伞,这青年人一身青衫,腰环革带,用一根很老的玉簪扎着头发,撑着伞站在雨水里面。
老掌柜的疑惑了下,旋即觉得这青年有些眼熟。
但是他是生性沉闷的人,只是道谢了一声,青年笑着道:“掌柜的,今天没有带伞吗?”老掌柜道:“外出送药,走得急了。”
“小兄弟把我送到前面那屋檐下面就行了。”
“我在那里站一会儿。”
“这个时候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好。”
青年撑伞徐行,老掌柜的背着个药囊,两人就这样踱步在雨水之中,雨势渐大起来了,散落在树叶上,落在地面上,仿佛将这一把伞下的事情和周围的世界分割开来。
青年带着他到了那个屋檐下面,收了伞,把伞侧放在旁边,抖了抖上面的雨水,然后也和老人一起站在这屋檐下面,看着雨水落在屋顶,顺着瓦片滑落下来,滴落成水串。
老掌柜的就和这青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又是一会儿,雨幕里面传来了颇为匆忙的脚步声,披着斗笠蓑衣,颇胖大的汉子从雨水里穿行而来,倒是走得急切了,稍稍有些气喘吁吁的。
抬头看着店面前面衣裳都湿了的老者,道:
“哈,你个老药叟,要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要不是我邻家回去的时候,告诉我你在这里等着,我今儿就不出来了,这般大的雨,在院子里面热一壶茶,烤几粒花生吃吃才舒服。”
“这位是……”
他看着旁边青年,眼底疑惑:“你熟人?”
老掌柜的道:“是个好心人,把我撑伞带来了。”这酒馆老板只见得了李观一一次,即便是回春堂管事,这几十年里面,迎来送往的药师学徒也不知多少了。
七年时间,改变了太多了,他们似乎未曾认出来这年轻人,却也开了酒馆的门,邀请那青年一起进来坐坐,店家的手脚麻利,把这酒馆的窗户帘子拉起来,里面亮堂堂的。
又自取了些芹菜花生,醋泡花生,蒜泥皮冻,还有先熏后卤的猪头肉,切了一盘拿出来,费劲儿搬来了一个小火炉,道:“今天颇有雅致,就喝点好酒。”
老掌柜的脸上也难得有一丝丝笑:“想要喝酒就直说。”
“还说什么雅?”
“咱们这地方有什么好雅不雅的?”
那胖乎乎的店家却不服气了,道:“你这话说的,难道说雅不雅,还和有没有金子相关联了吗?你且听好了,我这个地方,今日却有三种雅趣。”
“本来没有打算来,今日来的,便是第一桩雅趣。”
“今日本以为,就是你这老药叟一个,却又有个新朋友,便是第二桩雅趣。”
胖酒馆店家的声音顿住了。
老掌柜的打算听这好友的笑话,却故意问他:“第三桩雅趣在哪里?”
胖店家支支吾吾了半晌,却只是笑:“为了喝酒,而不得不去编撰出雅趣这事情来,本身便是一件雅趣了!”
“哈哈哈,这些事情,皆不重要。”
“来来来,喝酒喝酒。”
胖酒馆管事把酒倒出来了,不是什么名贵的美酒,不能够和陈皇皇宫里面的御酒相提并论,却自有三分清冽之感,对着这落雨饮酒,闲散聊天。
老掌柜道:“这位小兄弟倒是面熟。”
“只是在这附近却似都没有见过。”
“不知道这些年做得什么事情?”
青年端着一杯酒,看着眼前老者,故人,却未曾说什么身份明朗,只是对饮,笑着道:“却也和老先生做的事情没有什么两样的。”
一顿好酒,一场清谈,就着酒盏碰撞的声音和落雨的声音,倒是洒脱,但是落雨终究还是淅淅沥沥的慢下来了,就如同老掌柜说的那样,这个时节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青年看着这雨渐渐小了下来,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