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或许正是因为这位老辣的君王扫平了那些,一定会如同藤蔓般缠绕,捆缚着新的时代,去将新的君王当做傀儡一般吸血的旧的世家党政。
这些不知道何处来,往日不配和世家门阀谈笑风生的东西都出来了。
魏懿文这个时候甚至于觉得,陛下是不是将那些老旧的势力都铲除得太过于干净了,在往日,这些跳来跳去,犹如蚂蚱般的弄臣,根本都过不了世家的那一关。
“陛下,您预料到了这一切吗?”
魏懿文叹息。
他想着,比起彻底被大族门阀所把持的君王,这些如同杂草秋蝉一般,没有根底,只知道阿谀奉承的弄臣,或许更为简单处理掉。
姜万象,魏懿文,都是亲自见到过世家大族时代的,他们深深知道那盘根错节的可怖,甚至于君王,皇族都要在一定程度上被这些世家大族所掌控。
联姻,结亲,那些杰出皇子的母族势力成为他们的支撑,皇子之间的夺嫡,那简直就是整个天下和家国世家门阀之间的惨烈厮杀。
是所谓的共天下。
在那个时代里面,皇室的杰出庶出子易溶于水。
对他们来说,铲除过去盘根错节的巨大势力,虽是一定会引来新的麻烦,但是也是必然要做的,甚至于魏懿文自己此刻都没能够将这些犹如浮萍般的弄臣放在眼里。
“陛下要玩耍,那就随他玩玩便是。”
魏懿文悄无声息,影响着这所谓的运河开凿。
他当然答应下来了皇帝的要求。
但是通过这几十年的经验,悄无声息地影响到了整个事情的进度,开凿运河,彻底完成,少说二十年,面对君王,他又不能够以武力逼迫。
只能用这一个【拖】字诀。
只希望军神姜素那边的事情快速结束,与此同时,勉强承担着朝廷的政务,一个月里面有至少一半的时间会夜宿于办公之地。
倒是勉勉强强,维持住了这大应国的运转。
至少没有出现崩掉的迹象。
但是却还是不知为何,传到了姜远的耳中,姜远恼怒,摇头道:“老匹夫,安敢欺我年轻,在这里耍弄这般手段!”
来回踱步,却又道:“然区区一介下臣,也敢在此卖弄权术,不自量力!”
大业三年秋,应帝姜远率三千骑外出,巡游所做的大渠,因桥未成,亲斩都水使者黄亘及督役者九人。
数日,桥成,乃行。
复又前行,又太守丘和献食甚精,极为精致可口;至马邑,马邑太守杨廓两袖清风,没有什么美食美人献上。
姜远怫然不悦,升迁丘和,将原本杨廓平迁到苦凉之地。
于是沿途献礼者尤其众多。
众多臣子知道,若是出工不出力去做这些事情的话,帝王的刀锋斩下来的时候,一刀把自己剁了都没有什么问题,甚至于自己全家九族都有危险。
而一旦伺候好陛下的话,竟有升迁。
只是简简单单的出行,魏懿文的准备就已被轻易地影响了,对于诸多臣子们来说,只需要执行陛下的命令,这本来就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情。
若是拖慢了进度,还要有性命之危。
就算是所有人都知道,这等事情只是为了帝王的奢侈享受,若是顺着帝王的意思去做的话,恐怕于天下无益,可没有几个人会用自己的性命劝诫。
区区每个月那点薪俸,何苦如此!
死,是很恐惧的。
但是赏赐升官,富贵绵延又是如此诱人。
是以群臣百官皆效奋勇。
魏懿文的手段被姜远轻描淡写地就破去了,老相国缄默许久,仰天长叹,知道姜远并非是那种没有脑力的人,只是他的心力全然不在家国之上。
都用在了打压和掌控百官身上去了。
并非是魏懿文不是这帝王的对手,只是天下之中,他魏懿文终究处于下位,要以下首之人,去影响,操控上位,需要的心力和手段,不可同日而语。
是日,秦玉龙则决意和薛佩君带着孩子远离此刻的应国。
他已经心灰意冷。
可是秦玉龙离开边关时间太长,终究被发现,有人写信传递到朝廷,姜远勃然大怒,下圣旨要押送秦玉龙夫妻入朝,这个时候,秦玉龙才知道,边关大军之中,怕是不少姜远耳目。
贺若擒虎,魏懿文等力保秦玉龙。
姜远的怒气越重,将手中的玉器扔在朝堂之上,怒道:“为边关大将,却擅离职守,把这大军舍在了边关,秦玉龙这是要做什么?!”
“是要将我大应国的边关尽数交给李观一吗?!”
“还是说,顺便连那诸多的悍卒军队也一起交给他?!”
魏懿文缄默许久。
这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人精都要忍不住骂一声,你却不知道,秦玉龙是为什么回来的吗!?
虽然如此,但是他心中却也还是对于秦玉龙有种埋怨之感,觉得秦玉龙为了一介女流之辈,竟然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也还是过了。
只不过,他也知道,一位八重天的名将,而且几乎是稳赢其他八重天境名将的战将,在这般局势之下,到底有多大的分量。
他不认可秦玉龙的做法和选择。
一介女流,大不了嫁一个公主补偿。
但是却看重秦玉龙的分量,道:“秦玉龙将军,也事出有因,况且,将军神机妙算,边关之处,并未出现战端,家国之事亦并非失守。”
“就请陛下看在秦玉龙将军为国家征战,劳苦功高的事情上,略作惩处便是。”
姜远道:“家国大事,岂皆有功二字就可以抹去!”
“历代权臣被斩首的,无不是曾经对于家国社稷有功,怎么,难道他们不该死?”
“前功后果,竟可以相抵吗?!”
“汝等官爵富贵,皆是家国所赐,为国家尽忠职守,乃是天然本该的事情,而如此大过,是违逆君父,丞相,以本该做的事情,却要去抵大不敬之罪,不合适吧?”
魏懿文知道这是姜远在敲打他。
老迈丞相沉默了,似乎正在挣扎,挣扎要不要保秦玉龙。
姜远忽而道:“丞相如今多少岁?”
魏懿文道:“已是八十有六。”
应帝姜远慨然道:“丞相也有八十六之寿,在我大应国兢兢业业一甲子时间,劳苦功高,可谥文正啊。”
魏懿文张了张口,他沉默下去了。
他已是白发苍苍,也不是那些不知道多少人里面才有一个的武道宗师,寿数没有那么长了,他不贪恋美色,不沉迷享受,不爱口腹之欲,不爱丝竹之音。
但是,这个名。
对于二十余岁的魏懿文来说,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胸中热血激荡,能够和澹台宪明对峙,笑骂一句粗劣,激进,当不得正统大道!
那时候的他不会在意这些名望,只会做正确的事情。
但是他老了,他已经太老了啊。
少年时候的意气风发消失不见,少年时候的胸中热血也渐渐冷了下来,一双老眼看到的,只是一个个故人的消失,一个个同僚死后身败名裂。
看到的是赤帝,大汗王,看到的是陈鼎业,神武王,乃至于那气概凌云的姜万象都一一逝去,越是如此,他越是感觉到了一种害怕,乃至于一种空虚之感。
名之一字,对于这个读了一辈子书的老者来说,诱惑太大了。
尤其是,他甚至于不知道自己能否看到最终天下太平的那年,或许在姜素和秦皇分出胜负之前,自己就已经死去了,那么,这名之一字……
文正啊。
文官最高的谥号了。
魏懿文缄默,姜远眸子微垂,轻描淡写摆了摆手,让旁边官宦宣读圣旨,却是将原本是殿下的时候平妃,成为了皇后,而那位侧妃,正复姓贺若。
那是贺若擒虎的女儿。
魏懿文缄默,看向那边闭着眼睛,一身功勋等身的老将军,老将闭着眼睛,似乎看不到这宫廷之中的光华灿烂,明净恢弘。
魏懿文忽然想起来,那位皇后娘娘怀孕了。
都是混迹官场之人,刹那之间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也被拉拢了吗,贺若……
这便是贺若擒虎越来越坚定地站在陛下身旁的原因了吗?皇后,外戚,若是皇后生出儿子的话,未来的皇帝就是贺若擒虎的外孙。
于是,新的大世家和门阀即将诞生了。
魏懿文忽然有种巨大的撕裂感,他觉得从心底深处生出一股强烈的羞耻感,这种羞耻感让他头晕目眩,让他想要迈步往前,喝止住即将发生的一切。
但是却又不知为什么,迈不出脚步。
就这样,就在这样一种自我和自我的对抗之中,今日的朝会结束,陛下派遣大兵外出,擒拿秦玉龙,未必会杀这位名将,但是却绝对要将他掌控在自己手中。
魏懿文慢慢走出来。
他看着外面的天下和朝堂,神色恍惚,那边贺若擒虎也同样如此,他们站在这里,看着大殿,看着穿着绯色和紫色官服的百官排列,犹如排列在大地上的蚂蚁一般走远了。
就在他们脚下。
魏懿文恍惚且无言,他以一种老者的姿态,清醒地看着自己走到了这里,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做选择的时候百般挣扎,做出选择之后,反倒是冷静下来。
甚至于下意识在心中盘算——
秦皇和太师姜素,未必分得出胜负,若是太师胜,大应国稳定,则必可以有此大名;而太师若败的话,那么无论自己有没有遵循先帝姜万象的命令,下场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如何抉择,这不是个很难的选择。
但是,若想要在太师获胜的情况下,保全自身,还要做一件事情……
确保应帝姜远,不会被罢黜。
立场一致,他看着那边的贺若擒虎,两人都没能说什么,人是复杂之性情,不会永远不变的,甚至于,在这样的剧烈危险,剧烈的诱惑两重影响下,会发生剧烈的变化。
只要还探求名,追求利,甚至于只要还渴求庇护子女。
门阀,世家的本质就不会消失。
那不是一个具体的敌人,斩杀之后,就不会再复活了。
魏懿文往日绣口文章,今日说不出半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