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递过酒碗,与晏琢磕碰了一下,笑道:“我不是见你晏家大少爷膀大粗圆,处处都装着钱,结果次次抠抠搜搜买那最便宜的酒水,豪气比一个绿端小姑娘都不如,就随口念叨念叨你。”
叠嶂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晏琢,三秋,能不能与你们商量个事。”
晏琢有些疑惑,陈三秋似乎已经猜到,笑着点头,“可以商量的。”
晏琢眼睛一亮,“拉我们俩入伙?我就说嘛,你宅子那些酒缸,我瞥过一眼,再掂量着这一天天的客人往来,就晓得这会儿卖得不剩下几坛了,如今大小酒楼个个眼红,所以酒水来源成了天大难题,对吧?这种事情好说,简单啊,都不用找三秋,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躺着享福的主儿,完全不懂这些,我不一样,家里好些生意我都有帮衬着,帮你拉些成本较低的原浆酒水有何难,放心,叠嶂,就照你说的,咱俩按规矩走,我也不亏了自家生意太多,争取小赚一笔,帮你多挣些。”
叠嶂神色复杂。
陈平安有些无奈,合起账本,笑道:“叠嶂掌柜挣钱,有两种开心,一种是一颗颗神仙钱落袋为安,每天铺子打烊,打算盘结账算收成,一种是喜欢那种挣钱不容易又偏偏能挣钱的感觉,晏胖子,你自己说说看,是不是这个理儿?你这么扛着一麻袋银子往店铺搬的架势,估计叠嶂都不愿意打算盘了,晏胖子你直接报个数不就完事。”
晏琢恍然大悟,“早说啊,叠嶂,早这么直截了当,我不就明白了?”
叠嶂怒道:“怪我?”
晏琢喝着酒,求饶道:“怪我怪我。”
陈平安开始转移话题,与叠嶂说了些盈亏缘由和注意事项。
其实晏琢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应该早就想明白了,只是有些要好朋友之间的隔阂,看似可大可小,可有可无,一些伤过人的无心之语,不太愿意有心解释,会觉得太过刻意,也可能是觉得没面子,一拖,运气好,不打紧,拖一辈子而已,小事终究是小事,有那做得更好更对的大事弥补,便不算什么,运气不好,朋友不再是朋友,说与不说,也就更加无所谓。
每个人,在座所有同龄人,连同宁姚在内,都有自己的心关要过,不独独是先前所有朋友当中、唯一一个陋巷出身的叠嶂。
陈平安不过是借助机会,言语婉转,以旁人身份,帮着两人看破也说破。早了,不行,里外不是人。若是晚一些,比如晏琢与叠嶂两人,各自都觉得与他陈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就又变得不太妥当了。这些思虑,不可说,说了就会酒水少一字,只剩下寡淡之水,所以只能陈平安自己思量,甚至会让陈平安觉得太过算计人心,以前陈平安会心虚,充满了自我否定,如今却不会了。
每一份善意,都需要以更大的善意去呵护。好人有好报这句话,陈平安是信的,而且是那种诚心诚意的笃信,但是不能只奢望老天爷回报,人生在世,处处与人打交道,其实人人是老天爷,无需一味向外求,只知往高处求。
我如何思虑重重看待人间事,好像不够以诚待人,可若是循规蹈矩,最终做所作为,无害他人,甚至或大或小,确实裨益世道,那就不该因此而束手束脚,一番作为之后,再来扪心自问,缓缓在良知两字上砥砺,就是修心。这就是自家先生文圣所谓的不妨多想想,哪怕事后发现不过是兜兜转转,走了一圈绕回原地,也是头等功夫,我不与天地索取丝毫,天地之间却能白白多出一个求善之人,既可自全,也能益人,岂不美哉?岂非善哉?
天地那个一,万古不变,唯有人心可增减。
三教学问,诸子百家,归根结底,都是在此事上下功夫。
聊过之后,就只是朋友们一起喝酒。
陈三秋说了个小道消息,最近还会有一位北俱芦洲剑仙,即将赶赴剑气长城,好像这会儿已经到了倒悬山,只不过这边也有剑仙要返乡了。
北俱芦洲剑修,往往如此,一般都是一场大战过后,就返程。
只是十年之内接连两场大战,让人措手不及,绝大多数北俱芦洲剑修都主动滞留于此,再打过一场再说。
不过还是会有一些剑仙和地仙剑修,不得不离开剑气长城,毕竟还有宗门需要顾虑,对此剑气长城从无任何废话,不但不会有怨言,每当一位外乡剑仙准备动身离去,都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与之相熟的几位本土剑仙,都要请此人喝上一顿酒,为其送行,算是剑气长城的回礼。
陈平安和宁姚几乎同时转头望向大街。
那边走来六人。
皆是剑仙!
其中一位女子剑仙,陈平安不但认识,还挺熟悉,正是北俱芦洲浮萍剑湖宗主郦采。
她曾经说过,问剑太徽剑宗新晋剑仙刘景龙之后,就要来剑气长城出剑,完成与太霞峰好友李妤的约定之外,还要为已经破关失败、兵解离世的后者,多杀一头大妖。
其余五人,陈平安只认识其中一人,走在最前边,是位须发雪白的高大老者,脾气那是真不好,当年陈平安在城头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位老者对老大剑仙直呼名讳,大声质问陈清都为何打杀董观瀑。这位董氏老家主,还差点直接与老大剑仙打了起来,撂了一句“别人都怕你陈清都,我不怕”,所以陈平安对这位老人,印象极为深刻,对那位被老大剑仙随手一剑斩杀的董观瀑,也有些好奇,因为按照宁姚的说法,董观瀑这位“小董爷爷”,其实人很好。
只能说这就是所谓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了。
一座剑气长城,惊才绝艳的剑仙太多,纷扰更多。
董三更与刚到剑气长城的郦采在内一行人,好像就是奔着这座小酒铺来的。
陈平安便多看了眼其余四位剑仙,猜出了其中两人的身份,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与祖师堂掌律老祖黄童。
陈平安他们都已经站起身。
董画符朝那董三更喊了声老祖宗后,便说了句公道话,“铺子不记账。”
董三更瞪眼道:“你身上就没带钱?”
董画符摇头道:“我喝酒从来不花钱。”
董三更爽朗笑道:“不愧是我董家子孙,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情,整个剑气长城,也就咱们董家儿郎做起来,都显得格外有理。”
叠嶂难免有些战战兢兢。
这位老人可是董家家主,董三更。
在城头上边刻下了那个“董”字的老剑仙!
阿良当年最烦的一件事,就是与董三更切磋剑术,能躲就躲,躲不掉,就让董三更给钱,不给钱,他阿良就乖乖站在城头那座茅屋旁边挨打,不去城头打搅老大剑仙休息,也成,那他就在董家祠堂屋顶那边趴着。
董三更大手一挥,挑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对那些晚辈说道:“谁都别凑上来废话,只管端酒上桌。”
陈平安主动与郦采点头致意,郦采笑了笑,也点了点头。
不曾想太徽剑宗老祖师黄童,反而主动朝陈平安露出笑脸,陈平安只好抱拳行礼,也未言语。
董三更落座后,瞥了眼店铺门口那边的楹联,啧啧道:“真敢写啊,好在字写得还不错,反正比阿良那蚯蚓爬爬强多了。”
叠嶂的额头,已经不由自主地渗出了细密汗珠子。
陈三秋和晏琢也有些局促。
没办法,他们到了董三更这边,挨句骂都够不着,他们家族大部分剑仙长辈,倒是都结结实实挨过揍。
还算镇定自若的,大概也就剩下宁姚和陈平安了。
董三更喝了一壶酒便起身离去,其余两位剑气长城本土剑仙,一同告辞离开。
同样是来自北俱芦洲的韩槐子、黄童和郦采,则留了下来。
陈平安让叠嶂从店铺多拿了一坛好酒,自己一人拎着走过去,“晚辈陈平安,见过韩宗主、郦宗主、黄剑仙。”
郦采笑眯眯道:“黄童,听听,我排在你前边,这就是不当宗主的下场了。”
陈平安有些无奈。
这就是你郦采剑仙半点不讲江湖道义了。
不曾想黄童笑眯眯道:“我在郦宗主后边,很好啊,上边下边,也都是可以的。”
刚落座的陈平安差点一个没坐稳,顾不得礼数了,赶紧自顾自喝了口酒压压惊。
先前游历北俱芦洲,没听说太徽剑宗这位剑仙,如此性情中人啊。
齐景龙为何怎么也没讲过半句?为尊者讳?
看来黄童剑术一定不低,不然在那北俱芦洲,哪里能够混到上五境。
郦采冷笑道:“预祝你这趟乘坐跨洲渡船,淹死在半路上喂了鱼。”
黄童哈哈大笑,半点不恼,反而快意。
韩槐子却是极为稳重、剑仙风采的一位长辈,对陈平安微笑道:“不用理睬他们的胡说八道。”
黄童收敛了笑意,再无半点为老不尊的神色,“如今倒悬山那边的飞剑传讯,每一把的往来根脚,内容,都死死盯着,甚至许多还被擅自主张封锁起来,都没办法说理去,好在我们家齐景龙的书信,写得聪明,就没被拦下封存,既然陈平安与我们刘景龙是至交好友,郦采你更是家乡剑修,那么在座四人,就都算是自家人好了。首先,我感谢你郦采率先问剑,帮着齐景龙开了个好头,与书院交好的那位,紧随其后,逼着白裳那个老东西不得不顾及颜面,才有了齐景龙不但以剑仙身份在北俱芦洲站稳脚跟、还连得三场剑道裨益的天大好事,这件事,我们太徽剑宗是欠了你郦采一个天大人情的。”
说到这里,黄童微微一笑,“所以郦宗主想要前边后边,随便挑,我黄童说一个不字,皱一下眉头,就算我不够爷们!”
郦采扯了扯嘴角,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姜尚真已经是仙人境了。”
黄童立即说道:“我黄童堂堂剑仙,就已足够,不是爷们又咋了嘛。”
狗日的姜尚真,就是北俱芦洲男女修士的共同噩梦,当年他那金丹就能当元婴用,以后也是出了名的玉璞境能当仙人用,那么现在仙人境了?哪怕不谈这家伙的修为,一个简直就像是扛着粪坑乱窜的家伙,谁乐意牵扯上关系?朝那姜尚真一拳下去,一剑递出,真会换来屎尿屁的,关键是此人还记仇,跑路功夫又好,所以就连黄童都不愿意招惹,历史上北俱芦洲曾经有位元婴老修士,不信邪,不惜耗费二十年光阴,铁了心就为了打死那个人人喊打、偏偏打不死的祸害,结果便宜没挣多少,师门下场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关于整座师门乌烟瘴气的爱恨纠缠,给姜尚真胡乱杜撰一通,写了好几大本的鸳鸯戏水神仙书,还是有图的那种,而且姜尚真喜欢见人就白送,不收,我姜尚真给你钱啊,你收不收,收了是不是好歹翻几页看几眼?
韩槐子笑道:“师兄,这里还有晚辈在,你就算不顾及自己身份,好歹帮着景龙攒点好印象。”
黄童咳嗽一声,喝了口酒,继续道:“郦采,说正事,剑气长城这边风俗与北俱芦洲看似相近,实则大不同。城头南边的战场厮杀,更是与我们熟悉的捉对厮杀,有着天壤之别,许多别洲修士,往往就死在前几天的接触战当中,一着不慎,就是陨落的结局,别仗着玉璞境剑修就如何,战场之上,厮杀起来,相互算计,妖族里边,也有阴险至极的存在。”
黄童手腕一拧,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本书,两旧一新,推给坐在对面的郦采,“两本书,剑气长城版刻而成,一本介绍妖族,一本类似兵书,最后一本,是我自己经历了两场大战,所写心得,我劝你一句话,不将三本书翻阅得烂熟于心,那我这会儿就先敬你一杯酒,那么以后到了北俱芦洲太徽剑宗,我不会遥祭郦采战死,因为你是郦采自己求死,根本不配我黄童为你祭剑!”
郦采收起三本书,点头道:“生死大事,我岂敢自负托大。”
黄童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师弟,也是太徽剑宗的一宗之主,“郦姑娘这是宗门没高人了,所以只能她亲自出马,咱们太徽剑宗,不还有我黄童撑场面?师弟,我不擅长处理庶务,你清楚,我传授弟子更没耐心,你也清楚,你回去北俱芦洲,再帮着景龙登高护送一程,不是很好吗?剑气长城,又不是没有太徽剑宗的剑仙,有我啊。”
韩槐子摇头,“此事你我早已说定,不用劝我回心转意。”
黄童怒道:“说定个屁的说定,那是老子打不过你,只能滚回北俱芦洲。”
韩槐子淡然道:“回了太徽剑宗,好好练剑便是。”
黄童忧愁不已,喝了一大碗酒,“可你终究是一宗之主。你走,留下一个黄童,我太徽剑宗,足够问心无愧。”
韩槐子说道:“我有愧。太徽剑宗自从成立宗门以来,尚未有任何一位宗主战死剑气长城,也未有任何一位飞升境剑仙,后者,有刘景龙在,就有希望。所以我可以放心去做成前者。”
黄童黯然离去。
不过去往倒悬山之前,黄童去了趟酒铺,以剑气写了自己名字,在背后写了一句话。
老人离去之时,意态萧索,没有半点剑仙意气。
郦采听说了酒铺规矩后,也兴致勃勃,只刻了自己的名字,却没有在无事牌背后写什么言语,只说等她斩杀了两头上五境妖物,再来写。
韩槐子名字也写,言语也写。
“太徽剑宗第四代宗主,韩槐子。”
“此生无甚大遗憾。”
在这期间,陈平安一直安安静静喝酒。
等到郦采与韩槐子两位北俱芦洲宗主,并肩离去,走在夜深人静的寂寥大街上。
陈平安站起身,喊道:“两位宗主。”
韩槐子轻声笑道:“别回头。”
不曾想郦采已经转头问道:“有事?”
陈平安笑道:“酒水钱。”
郦采询问韩槐子,疑惑道:“在剑气长城,喝酒还要花钱?”
韩槐子神色自若道:“不知道啊。”
郦采皱了皱眉头,“只管记在姜尚真头上,一颗雪花钱你就记账一颗小暑钱!”
陈平安笑着点头。
两位剑仙缓缓前行。
郦采觉得有些奇怪,照理说,就陈平安的脾气,不该如此才对,转头望去。
年轻人双手笼袖,正望向他们两个,见到郦采转头后,才坐回酒桌。
也好,今晚酒水,都一股脑儿算在他这个二掌柜头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