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有些乐呵,问道:“喜欢人,只看长相啊。”
孩子反问道:“不然咧?”
陈平安笑道:“我长得也不难看啊。”
孩子蹲那儿,摇摇头,叹了口气。
陈平安便有些受伤,自己相貌比那陈三秋、庞元济是有些不如,可怎么也与“难看”不沾边,抬起手掌,用手心摸索着下巴的胡渣子,应该是没刮胡子的关系。
有这个胆大孩子牵头,四周就闹哄哄多出了一大帮同龄人,也有些少年,以及更远处的少女。
看着那个一口气打了四场架的外乡人,一双双大大小小的眼睛里边,装满了好奇。
浩然天下是杨柳依依的春季,剑气长城这边就会是秋风肃杀时分。
一门之隔,就是不同的天下,不同的时节,更有着截然不同的风俗。
在剑气长城,活下去不难,哪怕是再孱弱的孩子,都可以。
但是想要在这边活得好,就会变得极其艰难。
所以有本事经常喝酒,哪怕是赊账喝酒的,都绝对不是寻常人。
当然大姓子弟,衣食无忧不说,过着不输王侯生活的锦衣玉食,也很简单。
实打实的祖上积德,都是一位位剑仙、剑修先人,拿命换来的富贵日子,何况也需要上阵厮杀,能够从城头上活着走下来,享福是应该的。
可能是觉得那个陈平安比较好说话。
很快陈平安的小板凳旁边,就围了一大堆人,叽叽喳喳,热热闹闹。
能够从倒悬山进入城池的外乡人,往往都待在大姓大族豪门扎堆的那边,不爱来这边。
陈平安第一次来到剑气长城,也跟宁姚聊过许多城池人事风物,知道这边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对于那座咫尺之隔便是天地之别的浩然天下,有着各种各样的态度。有人扬言一定要去那边吃一碗最地道的阳春面,有人听说浩然天下有很多好看的姑娘,真的就只是姑娘,柔柔弱弱,柳条腰肢,东晃西晃,反正就是没有一缕剑气在身上。也想知道那边的读书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神仙日子。
这会儿陈平安身边,也是问题杂多,陈平安有些回答,有些装作听不到。
有个这辈子还没去过城头南边的孩子,说你家乡那边,是不是真有那数不清的青山,特别青翠,尤其是下了雨后,深呼吸一口气,都能闻见花草的香气。
有个稍大的少年,询问陈平安,山神水仙们娶亲嫁女、城隍爷夜间断案,山魈水鬼到底是怎么个光景。
还有人赶紧掏出一本本皱巴巴却被奉作珍宝的小人书,说书上画的写的,是否都是真的。问那鸳鸯躲在荷花下避雨,那边的大屋子,是不是真要在檐下张网拦着鸟雀做窝拉屎,还有那四水归堂的天井,大冬天时分,下雨下雪什么的,真不会让人冻着吗?还有那边的酒水,就跟路边的石子似的,真的不用花钱就能喝着吗?在这边喝酒需要掏钱付账,其实才是没道理的吗?还有那莺莺燕燕的青楼勾栏,到底是个什么地儿?花酒又是什么酒?那边的耕田插秧,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边人人死了后,就一定都要有个住的地儿,难道就不怕活人都没地方落脚吗,浩然天下真有那么大吗?
最后一个少年埋怨道:“晓得不多嘛,问三个答一个,亏得还是浩然天下的人呢。”
陈平安手腕悄然拧转,取出养剑壶,喝了口酒,挥手道:“散了散了,别耽误你们叠嶂姐姐做生意。”
最先开口与陈平安攀扯的那个屁大孩子,就蹲在小板凳旁边,他说道:“铺子又没啥生意,再聊聊呗。”
陈平安笑道:“跟你们瞎聊了半天,我也没挣着一颗铜钱啊。”
怨声四起,鸟兽散。
那屁大孩子跑出去很远,然后转身喊道:“宁姐姐,这家伙贼抠门小气,喜欢他做什么嘛!”
陈平安作势起身,那孩子脚底抹油,拐入街巷拐角处,又探出脑袋,扯开更大的嗓门,“宁姐姐,真不骗你啊,方才陈平安偷偷跟我说,他觉得叠嶂姐姐长得不错唉,这种花心大萝卜,千万别喜欢。”
宁姚在铺子里边,斜靠柜台,跟叠嶂相视一笑。
陈平安坐回板凳,朝街巷那边竖起一根中指。
闹哄哄过后,日头和煦,安安静静,陈平安喝着酒,还有些不适应。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
原来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秀才。
老秀才伸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长大了,辛苦了。”
第580章 老秀才居中坐
叠嶂往铺子外边看了眼,有些奇怪,剑气长城这边的读书人,真不多,这里没有学塾,也就没有了教书先生,如她叠嶂这般出身,陋巷孩子们的识文断字,都靠些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石碑,随随便便矗立在大街小巷的犄角旮旯,每天认几个字,日子久了,真要用心学,也能翻书看书,至于更多的学问,也不会有就是了。
宁姚虽然没有见过文圣,但是依稀猜出了老先生的身份,当下感触不深,唯一的感觉,就是与自己游历浩然天下之时,一些尚未彻底禁绝书籍上的文圣画像,瞧着真是不像,那些书籍大同小异,无论是半身像,还是立像,都把文圣给画得气宇轩昂,现在看来,其实就是一个瘦老头儿。
叠嶂有些疑惑,宁姚说道:“我们聊我们的,不去管他们。”
外边,是一场不期而至的久别重逢。
陈平安除了笑容,也没说什么言语。
老秀才转头望向铺子里边的两个小姑娘,轻声问道:“哪个?”
陈平安小声道:“好看些的那个。”
老秀才欣慰得不行,握拳在胸前,伸出大拇指。
陈平安让老先生稍等,去里边与叠嶂招呼一声,搬了椅凳出去,听叠嶂说铺子里边没有佐酒菜,便问宁姚能不能去帮忙买些过来,宁姚点点头,很快就去附近酒肆直接拎了食盒过来,除了几样佐酒菜,杯碗都有,陈平安跟老先生已经坐在小板凳上,将那椅子当作酒桌,显得有些滑稽,陈平安起身,想要接过食盒,自己动手打开,结果给宁姚瞪了眼,她摆好菜碟,放好酒碗,将食盒搁在一旁,然后对老秀才说了句,请文圣老先生慢慢喝酒。老秀才早已起身,与陈平安一起站着,这会儿愈发笑得合不拢嘴,所谓的乐开了花,不过如此。
宁姚喊了叠嶂离开铺子,一起散步去了。
老秀才哧溜一声,狠狠抿了口酒,打了个寒颤似的,深呼吸一口气,“累死累活,总算做回神仙了。”
陈平安缓缓喝酒,笑望向这位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的老先生。
老秀才夹起一筷子佐酒菜,见陈平安没动静,提了提手中筷子,含糊不清道:“动筷子动筷子,光学会喝酒可不成,不吃下酒菜的喝酒,就闷了。我当年那会儿是穷,只能靠圣贤书当佐酒菜,崔瀺那小王八蛋,一开始就死脑筋,误以为一边喝酒一边看书,真是什么文雅事,后来就有样学样了,哪里晓得若是我兜里有钱,早在酒桌上摆满菜碟了,去他娘的圣贤书。”
骂自己最凶的人,才能骂出最有理的话。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抿了口酒,十分娴熟。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不知可以讲什么,不可以讲什么。
老秀才下筷如飞,喝酒不停,也亏得宁姚买得够多。
老先生的酒碗空了,陈平安就弯腰伸手帮着倒酒。
吃完了菜,喝过了酒,陈平安将酒碗菜碟都放回食盒,老秀才用袖子擦拭椅子上的酒渍汤汁。
结果左右一个瞬间,飘落在店铺门口。
老秀才问道:“怎么来了?”
左右答道:“学生想要多看几眼先生。”
老秀才指了指空着的椅子,气笑道:“你剑术最高,那你坐这儿?”
左右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只得让出自己的那条小板凳,绕过椅子,走到老秀才身边。
老秀才就只能坐在椅子上,陈平安这才落座。
老秀才问道:“你们俩认了师兄弟没有?”
左右说道:“没觉得是。”
陈平安说道:“同理。”
坐在椅子上的老秀才,当然是偏袒自己的关门弟子,所以一巴掌就拍在矮一截的左右脑袋上,“怎么当的师兄,不过是早些拜师求学而已,你瞎了不起个啥,这都打光棍多少年了?别的不说,只说这件大事上,咱们文圣一脉,如今都靠你小师弟撑场面了!带着把剑,跑动跑西,是能帮你暖被窝啊,还是能帮你端茶递水啊。”
陈平安说道:“左前辈先前在城头上,打算教晚辈剑术来着,左前辈担心晚辈境界太低,所以比较为难。”
毫无悬念,又挨了一巴掌,左右黑着脸,想着等先生离开剑气长城,我左右就半点不为难了。
陈平安又说道:“不过左前辈在刚见到姚老先生的时候,还是给晚辈撑过腰的。”
老秀才哦了一声,转过头,轻描淡写道:“那方才一巴掌,是先生打错了,左右啊,你咋个也不解释呢,打小就这样,以后改改啊。打错了你,不会记恨先生吧?要是心里委屈,记得要说出来,知错能改,改过不吝,善莫大焉,我当年可是就凭这句话,硬生生掰扯出了一箩筐的高深道理,听得佛子道子们一愣一愣的,对吧?”
先生自然是都对的。所以左右闷不吭声,不过决定要教那小子两场剑术,一场是肯定不够的。
陈平安突然说道:“山崖书院的副山主,一直很挂念……先生。”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称呼文圣老先生,为简简单单的先生。
老秀才硬生生打了个酒嗝,竖起耳朵,故作疑惑道:“谁,什么?再说一遍。”
左右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笑道:“茅师兄很挂念先生。”
老秀才转过身,趴在椅把手上,望向陈平安,笑呵呵道:“小冬啊,最愿意用最笨的法子去教书育人,耐心极好,最像我。就是跟左右差不多,犟起来就死脑筋,转不过弯来,我当年只差没绑着茅小冬,往麻袋里一塞,再往礼记学宫一丢,我都舍了一张老脸不要,私底下帮他打点好关系了,偏不去,我当先生的,都没法子。”
左右突然问道:“为何当年不愿承认先生是先生,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认了先生?”
陈平安答道:“当年我都没读过书,凭什么认先生,就凭先生是文圣吗?那是不是至圣先师、礼圣亚圣出现在我身前,他们愿意收,我就认?先生愿意收取弟子,弟子入门之前,也要挑一挑先生!读过三教百家书,就像那货比三家,最终认定先生果真学问最好,我才认,哪怕先生反悔不认了,我自己都会孜孜不倦拜师求学,如此才算正心诚意。”
左右愣了半天。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陈平安你小子家里是开道理铺子的啊?
三场!
老秀才踹了左右一脚,“杵着干嘛,拿酒来啊。”
左右无奈道:“先生,我又不喜欢喝酒,何况陈平安身上多的是。”
“左右啊,你是光棍啊,欠钱什么的,都不用怕的。”
老秀才用语重心长的口气以理服人,循循善诱道:“你小师弟不一样,又有了自家山头,马上又要娶媳妇了,这得是开销多大?当年是你帮先生管着钱,会不清楚养家糊口的辛苦?拿出一点师兄的风范气度来,别给人看轻了咱们这一脉。不拿酒孝敬先生,也成,去,去城头那边嚎一嗓子,就说自个儿是陈平安的师兄,免得先生不在这边,你小师弟给人欺负。”
左右装聋作哑。
在曾经的求学生涯当中,这就是左右对自家先生的最大抗议了。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拿出了两壶酒,都递给老秀才。
都是龙泉家乡的糯米酒酿,所有的仙家酒水,都送给了倒悬山看门的那个抱剑汉子。
老秀才递给左右一壶。
左右也没拒绝。
陈平安自己取出一壶。
老秀才笑眯眯问道:“左右,滋味如何?”
左右只得说一句尽量少昧些良心的言语,“还行。”
老秀才摇摇头,啧啧道:“这就是不懂喝酒的人,才会说出来的话了。”
老秀才转头望向陈平安。
果然没有让老秀才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