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姚一挑眉,“陈平安,你如今这么会说话,到底跟谁学的?”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如果真学了一些不好的,肯定是落魄山朱敛,郑大风。”
宁姚点点头,“朱敛不好说,毕竟我没见过,但是那个郑大风,确实不像个正经人。”
不过宁姚又说道:“不过郑大风在老龙城一役,让人刮目相看,只是不像个正经人,实则最正经,郑大风断了武夫路,很可惜,在落魄山帮你看大门,不能怠慢了人家。至于某些男人,都是看着正经,其实一肚子歪心思,花花肠子。”
陈平安看着宁姚,宁姚看着他。
陈平安小声问道:“不会是说我吧?”
宁姚问道:“你说呢?”
陈平安说道:“那就当然不是啊。”
宁姚笑了笑。
陈平安觉得自己冤死了。
一身正气走江湖,半点脂粉不沾边。
宁姚没有还书的意思,将那本书收入咫尺物当中,站起身,“领你去住的地方,府邸大,这些年就我和白嬷嬷、纳兰爷爷三人,你自己随便挑座顺眼的宅子。”
陈平安跟着起身,“你住哪儿?”
宁姚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陈平安,她笑眯起眼,以手握拳,“说大声点,我没听清楚。”
陈平安无奈道:“我是想要挑一座离你近些的宅子。”
宁姚有些羞赧,瞪眼道:“在这里,你给我老实点,白嬷嬷是我娘的贴身婢女,你要是敢毛手毛脚,不守规矩,山巅境武夫的拳头,让你吃到打饱嗝。”
只是说到这里,宁姚便记起书上的那些记载,觉得好像白嬷嬷的拳头,吓不住他,便换了一个说法,“纳兰爷爷,曾是剑气长城最擅长隐匿刺杀的剑仙之一,虽说受了重伤,一颗本命元婴半毁,害得他如今魂魄腐朽了,但是战力依旧相当于玉璞境剑修,若是被他在暗处盯上,那么纳兰爷爷,完全可以视为仙人境剑修。”
陈平安放心许多,问道:“纳兰爷爷的跌境,也是为了保护你?”
若是别人,陈平安绝对不会如此开门见山询问,但是宁姚不一样。
早年在骊珠洞天,宁姚的处事风格,曾经让陈平安学到许多。
宁姚点点头,神色如常,“跟白嬷嬷一样,都是为了我,只不过白嬷嬷是在城池内,拦下了一位身份不明的刺客,纳兰爷爷是在城头以南的战场上,挡住了一头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大妖,如果不是纳兰爷爷,我跟叠嶂这拨人,都得死。”
宁姚停顿片刻,“不用太多愧疚,想都不要多想,唯一有用的事情,就是破境杀敌。白嬷嬷和纳兰爷爷已经算好的了,若是没能护住我,你想想,两位老人该有多悔恨?事情得往好了去想。但是怎么想,想不想,都不是最重要的,在剑气长城,不破境,不杀妖,不敢死,就是空有境界和本命飞剑的摆设废物。在剑气长城,所有人的性命,都是可以计算价值的,那就是一生当中,战死之时,境界是多少,在这期间,亲手斩杀了多少头妖物,以及被剑师们设伏击杀的对方上钩大妖,然后扣去自身境界,以及这一路上死去的扈从剑师,是赚是赔,一眼可见。”
陈平安说道:“每一位剑气长城的年轻天才,都是光明正大抛洒出去的诱饵。”
宁姚点头,沉声道:“对!我,叠嶂,晏琢,陈三秋,董画符,已经死去的小蝈蝈,当然还有其他那些同龄人,我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这不耽误我们倾力杀敌。我们每个人私底下,都有一本帐单,在境界悬殊不多的前提下,谁的腰杆硬,就看谁更最早赚到钱,妖物的头颅,就是浩然天下剑修眼中唯一的钱!”
宁姚随手指了一个方向,“晏胖子家里,来自浩然天下的神仙钱,多吧,很多,但是晏胖子小的时候,却是被欺负最惨的一个孩子,因为谁都看不起他,最惨的一次,是他穿上了一件崭新的法袍,想着出门显摆,结果给一伙同龄人堵在巷弄,回家的时候,嚎啕大哭的小胖子,惹了一身的尿-骚-味。后来晏琢跟了我们,才好点,晏胖子自己也争气,除了第一次上了战场,被我们嫌弃,再往后,就只有他嫌弃别人的份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轻声感慨道:“是个生死都不寂寞的好地方。”
宁姚问道:“你到底选好宅子没有?”
陈平安笑道:“还没呢,这一住就要好些光阴,不能马虎,再带我走走。”
宁姚埋怨道:“就你最烦。”
嘴上说着烦,满身英气的姑娘,脚步却也不快。
陈平安想着些心事。
一些其实与两人戚戚相关的大事。
也会问些剑气长城这些年的近况。
突然陈平安脚背上挨了宁姚一脚。
陈平安回过神,说了一处宅子的地址,宁姚让他自己走去,她独自离开。
陈平安到了选中的宅子那边,离着宁姚住处不远,但也没毗邻。
神出鬼没的老妪白炼霜帮着开了门,交给陈平安一大串钥匙,说了些屋舍宅邸的名字,显而易见,这些都是陈平安可以随便开门的地方。
老妪递出钥匙后,打趣道:“小姐的宅子钥匙,真不用交给陈公子。”
陈平安头皮发麻,连忙说道:“不用不用。”
进了两进院的僻静宅子,陈平安挑了间厢房,摘下背后剑仙,取出那件法袍金醴,一起放在桌上。
陈平安坐在桌旁,伸手摩挲着那件法袍。
如果说那把剑仙,是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件仙兵,那么手下这件法袍金醴,是如何重返仙兵品秩的,陈平安最清楚不过,一笔笔账,清清爽爽。
答案很简单,因为都是一颗颗金精铜钱喂出来的结果,金醴曾是蛟龙沟那条恶蛟身上所穿的“龙袍”,其实更早,是龙虎山一位天师在海外仙山闭关失败,留下的遗物。落到陈平安手上的时候,只是法宝品秩,此后一路陪伴远游千万里,吃掉不少金精铜钱,逐步成为半仙兵,在这次赶赴倒悬山之前,依旧是半仙兵品秩,滞留多年了,然后陈平安便用仅剩的那块琉璃金身碎块,悄悄跟魏檗做了一笔买卖,刚刚从大骊朝廷那边得到一百颗金精铜钱的北岳山君,与咱们这位落魄山山主,各凭本事和眼力,“豪赌”了一场。
陈平安以那块琉璃金身作为代价,换取法袍金醴提升为仙兵品秩,飞升境修士陨落后才有望出现的琉璃金身碎块,魏檗对于此物的需求,远远大于金精铜钱,魏檗赌的,就是不用掏空一百颗金精铜钱的家底,便可以帮助来历古怪的法袍金醴,品秩晋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最终成为传说中的仙兵。
最后魏檗到底花费了多少颗金精铜钱,陈平安没问,魏檗没说。
作为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跻身上五境的山岳正神,魏檗得此大骊皇帝贺礼,天经地义。
有小道消息说那位离开辖境,进京面圣的中岳山君晋青,也得到了五十颗金精铜钱。
那么其余大骊新三岳,应该也是五十颗起步。
魏檗能不能再有收获,便很难说了。毕竟被大骊铁骑禁绝的山水淫祠、敲碎的神祇金身,终究有个定数,不可能为了五岳正神的金身坚韧,就去涸泽而渔,大肆打杀各路神灵,只会引来不必要的天怨人怒。尤其是如今形势有变,宝瓶洲各处,大大小小的亡国遗民,联手师门覆灭沦为野修的那些山上修士,硝烟四起,虽然暂时不成气候,不至于让拨转马头的大骊铁骑疲于应付,这就注定会牵扯到各国各路的山水神灵,有些大小英灵,是不忘国恩,愿意以一尊金身去硬磕大骊铁骑的马蹄,有些可能就只是被殃及池鱼。不过大骊接下来对于所有已经梳理过一遍的残余神灵,一定会是以安抚为主。
陈平安神色凝重。
有件事,必须要见一面老大剑仙陈清都,而且必须是秘密商议。
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老大剑仙亲自出手,一剑击杀城池内的上五境叛徒,后续事态差点恶化,群雄齐聚,几大姓氏的家主都露面了,当时陈平安就在城头上远远旁观,一副“晚辈我就看看各位剑仙风采,开开眼界、长长见识”的模样,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剑气长城这边的暗流涌动,剑仙与剑仙之间,姓氏与姓氏之间,隔阂不小。
但是陈平安必须熬着性子,找一个合情合理的机会,才能够去见一面城头上的老大剑仙。
先前从宁姚那边听来的一个消息,兴许可以作证陈平安的想法。与宁姚差不多岁数的这拨天之骄子,在两场极为惨烈的战事当中,在战场上夭折之人,极少。而宁姚这一代年轻人,是公认的天才辈出,被誉为剑仙之资的孩子,拥有三十人之多,无一例外,以宁姚领衔,如今都投身过战场,并且有惊无险地陆续跻身了中五境剑修,这是剑气长城万年未有的大年份。
故而剑气长城这边,未必没有察觉到蛛丝马迹,所以开始着手准备了。
陈平安既忧心,又宽心。
百感交集,心情复杂。
这就像哪怕陈平安山水迢迢,走到了倒悬山,见到了那位抱剑而睡的待罪剑仙,也一样会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等着汉子自己愿意开口说话。
年少时,喜欢与厌恶,都在脸上写着,嘴上说着,告诉这个世界自己在想什么。
长大之后,便很难如此随心所欲了。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院子,练拳走桩,用以静心。
当下与那些愁人的大事无关,撼大摧坚,陈平安反而从来心定、手稳、熬得住。
就是有些想念宁姑娘了。
而被陈平安惦念的那个姑娘,双手托腮,坐在桌旁,灯下摊开一页书,她长长久久不愿翻书,去看下一页。
密密麻麻以规矩小楷写就的书页上,藏着一句话,就像一个羞赧孩子,躲在了街巷拐角处,只敢探出一颗脑袋,偷偷看着翻书到这边、便遇到了那个孩子的宁姚,让她百看不厌。
书上说,也就是陈平安说。
当时没喝酒,可看到宁姑娘的侧脸,她睫毛微颤,那座万年屹立不倒的剑气长城,好像便摇晃了起来。
第574章 出门就得打几架
陈平安练过了拳,犹豫一番,仍是离开宅子,重新来到斩龙崖凉亭那边,站着抱拳,有意散发出一身拳意。
老妪蹒跚而来,缓缓登上这座让整座剑气长城都垂涎已久的小山,笑问道:“陈公子有事要问?”
陈平安愧疚道:“虽然初来乍到,但是有些事情,忍不住,只好叨扰白嬷嬷休息了。”
老妪点头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陈公子不客气,老婆子心里边欢喜,太客气了,便要不高兴。”
陈平安在老妪落座后,这才正襟危坐,轻声问道:“两位前辈离世后,宁府如此冷清,姚家那边?”
老妪沉默片刻,缓缓道:“这就牵扯到一桩旧事了,当年夫人执意要嫁入家道中落的宁家,姚家上下,都不同意。老爷当年境界不高,也没有一鼓作气成为剑仙的架势,若只是如此,姚家也不至于如此势利眼,非要拦着夫人嫁给一个出息不大的男人,问题在于当年姚家请那位坐镇城头的道家圣人,帮着算过老爷和夫人的八字卦象,结果不太好。所以宁府当年想要将这座斩龙台作为彩礼,送给姚家,夫人家里都没答应,夫人出嫁那会儿,也没半点风光可言,老爷嘴上不说什么,其实那些年里,一直对夫人心怀愧疚,总觉得亏欠了。哪怕后来老爷跻身了上五境,姚家那边,依旧不冷不热,没法子,心里边有根刺,老爷还能如何,依旧愧疚,不管老爷怎么劝说,夫人都不怎么回娘家,去的次数,屈指可数,去了,也是谈正经事。不过是隔着两条街而已,比仇家还要没个往来。直到后来宁府有了咱们小姐,两家关系才好了起来,可惜后来老爷和夫人都走了,姚家那边,尤其是小姐的姥爷姥姥,对小姐的感情,很复杂,既心疼,不见吧,会担心,见着了,又要揪心,别看小姐模样不太像夫人,可那眉眼,实在是一个模子里边刻出来的。在老爷夫人婚姻这件事上,说句实在话,便是我这个从姚家走出来的下人,也有些怨气,可在小姐这边,还真怨不得姚家太多,能做的,姚家都做了,只是老人们在言语上,少了些寻常长辈的嘘寒问暖罢了。陈公子,这些就是宁府、姚家的往事了,太多值得说道的,其实也没有。其实姚家人,都是厚道人,不然也教不出夫人这般奇女子。”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
老妪感慨道:“当年有了小姐,老爷差点给小姐取名为姚宁,说是比宁姚这个名字更讨喜,寓意更好,夫人没答应,从没吵架的两个人,为此还闹了别扭,后来小姐抓阄,老爷就想了个法子,就两样东西,一把很漂亮的压裙刀,一块小小的斩龙台,前者是夫人的嫁妆之一,老爷说只要闺女先抓那把刀,就姓姚,结果小姐左看右看,先抓了那块很沉的斩龙台,也就是后来送给陈公子的那块。夫人当时笑得特别开心。”
老妪有些伤感,“夫人从小就不爱笑,一辈子都笑得不多,嘴角微翘,或是咧咧嘴,大概就能算是笑容了。反而是家境不如姚家的老爷,从小就懂事,一个人撑起了已经落魄的宁府,还要死死守住那块斩龙崖,家业不小,早年修为却跟不上,老爷年轻时候,人前人后,吃了不少苦头,反而看到谁都笑容温和,以礼相待。所以说啊,小姐既像老爷,也像夫人,都像。”
陈平安点头道:“我上次在倒悬山,见过宁前辈和姚夫人一次。”
老妪笑道:“就只是一次吗?”
陈平安一头雾水。
老妪却没有道破天机,转移话题,“听了我这个糟老婆子念叨了一箩筐旧事,差点忘了陈公子还要问事情,陈公子你继续说。”
陈平安缓缓道:“宁姑娘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在家乡这边是如此,当年游历浩然天下,也是。所以我担心自己到了这边,非但帮不上忙,还会害得宁姑娘分心,会有意外。所以只能劳烦白嬷嬷和纳兰爷爷,更加小心些。”
陈平安站起身,抱拳致歉,诚心诚意道:“若是再有那种能够伤到白嬷嬷的刺客,我陈平安不怕死,只是怕死了,依旧护不住宁姚。”
老妪似乎有些意外,愣了会儿,笑道:“说话直,很好,这才算是那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能够丢了面子,也要为小姐多想想,这才是未来姑爷该有的度量,这一点,像咱们老爷,真的太像了。”
满头白发的老妪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陈平安双手握拳,紧紧贴住膝盖,颤声道:“这么多年了,我除了只能每天想东想西,又为宁姚真正做了什么?”
突然凉亭外有老人沙哑开口,“混帐话!”
正是那位守了一辈子宁府大门的老管事。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走上台阶的老人,默不作声。
老人坐在凉亭内,“十年之约,有没有信守承诺?此后百年千年,只要活着一天,愿不愿意为我家小姐,遇上不平事,有拳出拳,有剑出剑?!若是扪心自问,你陈平安敢说可以,那还愧疚什么?难不成每天腻歪在一起,卿卿我我,便是真正的喜欢了?我当年就跟老爷说了,就该将你留在剑气长城,好好打磨一番,怎么都该熬出个本命飞剑才行,不是剑修,还怎么当剑仙……”
不等老人把话说完,老妪一拳打在老人肩头上,她压低嗓音,却怒气冲冲道:“瞎嚷嚷个什么,是要吵到小姐才罢休?怎么,在咱们剑气长城,是谁嗓门大谁,谁说话管用?那你怎么不三更半夜,跑去城头上干嚎?啊?你自个儿二十几岁的时候,啥个本事,自己心里没点数,我方才轻飘飘一拳,你就要飞出去七八丈远,然后满地打滚嗷嗷哭了,老王八蛋玩意儿,闭上嘴滚一边待着去……”
老人气势、气焰骤然消失,重新变成了那个眼神浑浊、步履蹒跚的迟暮老人,然后悄悄抬手,揉着肩头。
不是觉得自己没道理,而是真心晓得与气头上的女子讲道理,纯粹就是找骂,就算剑仙有那一百把本命飞剑,照样没用。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笑着开口道:“白嬷嬷,还有个问题想问。”
老妪立即收了骂声,瞬间和颜悦色,轻声说道:“陈公子只管问,咱们这些老东西,光阴最不值钱。尤其是纳兰夜行这种废了的剑修,谁跟他谈修行,他就跟谁急眼。”
老人显然是习惯了白炼霜的冷嘲热讽,这等刺人言语,竟是习以为常了,半点不恼,都懒得做个生气样子。
陈平安说道:“如果,晚辈只是说那个最不好的如果,剑气长城没有守住,宁府怎么办?”